影帝和黑魔仙女

　　“你是？”他说。

　　周倚凡被垃圾卡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看向陈晁。

　　电视剧拍摄期间，他为了方便穿戴假发套理了短发，这时候身上的西装没有一星半点花样可言，黑白分明，就连手腕上的表也是。仅此而已。陈晁站在封闭的楼梯间，仰头看向她时，他的眼神，他微微蹙起的眉峰，他说话的语调，无一不在传达同样的信号——

　　他没认出她来。

　　此时此刻，周倚凡心中有一大片疑问号油然而生，铺天盖地，险些把她漆成尼克杨。

　　他不认识她吗？

　　她以为他们之间的纠葛能拍上三季的《还珠格格》，没想到在他那里是视频网站每集《还珠格格》前边只有15秒的广告。

　　他竟然不认识她？！

　　周倚凡不敢相信，却看到陈晁已经率先迈开步子走上前来。

　　感觉到垃圾袋上传来的牵引力，周倚凡叫出声：“别，别用力，垃圾袋我买的最便宜那种，一用力就会破——”

　　陈晁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飞快拆开垃圾袋，从里边用力抽出几只可尔必思的塑料瓶来。

　　被卡住的问题顿时迎刃而解。

　　完全没想到还能这样自救的周倚凡瞠目结舌。

　　然后，陈晁又自顾自拎起其中一只垃圾袋：“我帮你拿吧。”

　　他们要把垃圾放到一楼门前的垃圾桶里去。

　　“你做了垃圾分类吗？”下楼时，他随口问了句。

　　周倚凡还沉浸在“影帝帮我扔垃圾”的突发状况中匪夷所思，这时候晃了晃神，才回答：“啊，我有做的。”

　　她所住的街区本就不算热闹，这时候到了外头，几乎也看不见什么行人。陈晁拉开垃圾袋，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圈。他说：“你这个维生素B片，不是干垃圾，是有害垃圾。”

　　夭寿了。影帝不仅帮我丢垃圾，还指导我做垃圾分类。周倚凡感觉窘迫到极点，一把抢过来说：“我知道！我会重新做好的！我的垃圾怎样都无所谓吧？你到底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啊？！”

　　周倚凡把淑女准则抛到脑后，夺过垃圾袋，满脸狐疑地向陈晁怒目而视。陈晁走回楼梯间内，目光晦涩地注视着她。他说：“二楼。”
　　“啥？”
　　“二楼的那位在吗？”

　　周倚凡一怔，狭窄的楼道也随之陷入缄默。就在这一刻，一楼铁门被敲动，他们齐刷刷往下看。

　　不见其人，却闻其声。

　　门外有人说：“谁叫的螺蛳粉？”

　　-

　　“对不起，家里有点乱，让您见笑了。”周倚凡老老实实用玻璃杯盛了可尔必思端出来。

　　冷静下来想想，他不认识她也不是不可能。要知道刚才匆忙对着手机照了照镜子，就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素颜吓到。

　　丢垃圾时忘了关电视，屏幕上正在播的，是电影奖颁奖典礼的画面。周倚凡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给关了。

　　陈晁和房东是什么关系？

　　要是关系好，不至于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要是关系差，那还专程登门拜访是为什么？

　　接周倚凡电话时，房东的声音夹在麻将牌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中。周倚凡颤巍巍提起“陈晁”二字时，房东郝好女士先喊了一嗓子：“杠！”

　　我求求您别杠了！

　　周倚凡偷偷瞄了一眼陈晁，压低声音说：“郝姐，你赶紧回来吧，我一个人我紧张。”

　　郝好这才回了一嘴：“你紧张个屁。”
　　又说：“你先让他到你那里坐会儿。我马上回。”

　　与陈晁面对面坐在茶几两端，周倚凡把头顶的小辫拆了，捋顺刘海。她焦灼不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不能看电视，能干什么呢？想了想，周倚凡斗胆发问：“小陈老师。”

　　她本来是打算叫“陈老师”的。但她比人大那么多，还叫人家老师，总觉得怪怪的。没想到陈晁抬眼看过来，风轻云淡地回答:“不用说‘老师’。”

　　“那，”周倚凡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小陈？”

　　“小陈老师”不用“老师”当然就是“小陈”。

　　陈晁并没有介意，周倚凡索性大大方方问道：“小陈，你吃不吃螺蛳粉？”

　　接过外卖后，为了防止气味泄露，她放进厨房里锅盖压住了，再泡一会儿粉就不好吃了。她一个人吃尴尬，倒不如拖对方下水，两个人一块儿吃。只可惜陈晁摇头，这个职业摄取碳水化合物向来需谨慎，只有周倚凡这种糊逼才毫不在意。

　　“也是呢，”她赔笑，“一般人也不会在陌生的地方吃这个的哈，更何况你还是明星……”

　　说得好像她不是明星似的。

　　她干巴巴地笑，没人应和，所以越笑越干。到最后她只能静静坐着，也不知道发起什么话题好，一心一意盼望房东赶快从麻将馆回来。想问的话，其实也不是没有，可是当她真和他面对面交谈时，却又说不出口来。陈晁太严肃，太庄重，给人一种开玩笑都是亵渎的印象。

　　为了缓解尴尬，她想了想，最后还是憋出几句无意义的话来：“你、你是陈晁对吧？我看过你的电影。我第一次看你演的戏的时候还在读书呢，哎，真是有够久远的。那时候你演的男高中生，把我同班的女同学都迷得要死——”

　　那部电影叫《在海浪里》。

　　陈晁演的男高中生站在海浪里。他的角色是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复仇的少年，作为年纪轻轻就犯下罪案的孩子，整场电影的主线，是他作为犯人与美丽冷淡的女刑警交锋。陈晁回头，双眼干涩而孤独。

　　周倚凡还在滔滔不绝，茶几对面的陈晁突如其来伸出手。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给他倒的那杯可尔必思饮尽。

　　周倚凡诧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喉咙。

　　吞咽时，男演员的喉结微微颤动，脖颈修长。他将玻璃杯磕在桌上，就在这时，脸上浮现了一种微妙的表情。
　　像笑，却并没有在笑，仿佛冷酷，却又满是悲怆的缝隙。

　　“‘我一直想忘记这件事的经过。’”陈晁的面部组成了似是而非、正在忍耐着巨大痛苦的微笑，他说，“‘为了杀死他，我不断地思考着，人生，究竟有何意义——’”

　　那是《在海浪里》他认罪的最后部分。

　　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直跳，那是与欣赏电影本身不同的感觉。使她感动到浑身发抖的是他的演技本身。太震撼了，太感动了。周倚凡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鼓掌，却动弹不得。

　　“你呢？”突然间，他打断周倚凡的走神。陈晁的语调同刚才在角色中完全不同，脸色也变回木然，像这样问她说，“同班的女同学迷得要死，那你呢？”

　　周倚凡猝然收声。

　　倘若说这话是别人的，多少会有几分深意，有些戏弄的意思。但陈晁吐出问句时，神色平静，坦然自若，反倒叫人不会多想。他或许单纯只是想要知道。

　　就在这关头，手机铃声响起，周倚凡接通。

　　是房东。
　　二楼那位陈晁找的人回来了。

　　-

　　房东的名字叫郝好，大家都叫她郝姐，有一回为了拖交房租，周倚凡斗胆剑走偏锋喊了她一声“妈”，结果险些落到三级伤残流落街头。

　　“妈。”当周倚凡在二楼门合上之前站在楼梯间里听见陈晁所使用的这个称谓时，她皱眉，低头，几乎在考虑要不要左右开弓扇自己两耳光，以便确认她是否需要助听器。

　　她没听错吧？

　　周倚凡惊愕地回想。

　　不是叫一般中老年妇女似的称呼“郝妈”漏了个“郝”字么？

　　周倚凡挣扎着掏出手机，也顾不上有事没事，打了梅玲的电话。梅玲没立刻接。趁此机会，她忍不住又反思起来。虽然陈晁不是流量明星，但也是个网友关心的公众人物。他的事，理应都还是注意一下保密比较好。

　　这电话，似乎又不该打了。

　　结果梅玲刚接起来，周倚凡开口就是这句——“维B片是有害垃圾吗？”

　　“那当然啦。”梅玲说，“怎么，倚凡你做垃圾分类不都很随便的吗？之前还被罚款来着……怎么突然认真起来了？”

　　“我准备迎接优秀党员之家评选，所以开始认真了，”周倚凡漫不经心回答，“还打算专门请个人给我做垃圾分类呢。”

　　梅玲尖着嗓子嘲笑：“你压根没入党好吧！”

　　周倚凡挂断电话，把厨房里的螺蛳粉取出来吃。怎么吃都没胃口，她又想起陈晁那张就算是视觉中国来拍也绝对不掉价的脸。

　　她吃不下去了。

　　周倚凡对自己并不是什么道德标杆一事相当坦诚。好奇害死猫，管他的反正她不是猫。她打开门窗散味，然后回到起居室，专心致志、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试图隔着楼层能听到郝好和陈晁究竟在说什么。

　　一切当然是徒劳。

　　她什么都没听见。

　　除了这一句。

　　“你在干什么？”

　　陈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楼来的，周倚凡一心想听谈话声，居然丝毫没有察觉他。她趴在地上，原本就破碎的形象碎裂得更加彻底了些。

　　周倚凡强笑起来：“太热了，地上比较凉快。”

　　陈晁若有所思地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要走了，所以来打个招呼。”他说。

　　虽然躺在地上真的很没有尊严，但是周倚凡拼尽全力在心中自我催眠般告诉自己“他不认识我”“他不认识我”“反正他不认识我”。

　　“感谢你的招待，另外，”陈晁说，“谢谢你回粉我。”

　　周倚凡猛然撑着地板起身，难以置信地侧过头看他，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楼梯旁有人在等他。陈晁接过助理递来的简历，神情寡淡，字句温吞地说：“你的证件照修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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