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月迢迢

　　叶安寺前，有两株合抱的银杏，根枝交杂，如难舍难分的恋人，缠绵眷恋，割弃不断。

　　枝干上长长短短，缠了无数红绢红绳。在春风催发新叶前，便给这树妆点了满身的红叶。
　　浓郁的艳色，伴着女儿家的馨香甜味，扑面而来的软、柔、腻。

　　秦乙怀光是从树边走过，一股会有场艳遇从天而降的莫名感觉便于心底里抽芽。

　　他在巨树下驻足，仰头感叹：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叶安寺求姻缘啊。
　　确实挺神的。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片刻。而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无视在树边对他顾盼的各家千金，径直往寺里走去。

　　过了门前姻缘树，稍走几步，香烛烟味便浓了起来，而后是木质沉沉而厚重的气息。

　　比起门口的女儿香，秦乙怀竟发现自己还是更适应清心寡欲的木鱼的声与香。
　　果然，该考虑考虑出家当和尚的事宜了。
　　秦乙怀自嘲几句，脚步不停，继续走里。

　　路过大雄宝殿，烛香味最盛，来去善男信女跪在蒲团上虔心叩拜祈祷，有的求签，有的默念，皆是诚意满满。
　　秦乙怀静立殿外，眼中平淡无波。就算不笑，他的唇边也总有三分笑意。

　　与跪在里面祈福的百姓不同，他的脸上没有那种虔诚与痴迷。

　　“佛祖，诸多冒犯，望请海涵。”

　　他轻轻念了一句，便当做佛祖听见了，抬脚绕过宝殿，往深寺走去。

　　秦乙怀脚步不疾不徐，与每一个前来礼佛的香客没什么区别。
　　只是他越走越深，就不太像稀松平常的客人。

　　有刚做完早课的小僧过来拦住他冒犯的去路。
　　“这位施主，可是迷路了？”

　　秦乙怀停下脚步，温和而带着歉意地笑了笑，向他微微躬身，道：“这位小师傅，是这样的，我与家人走散了，他们说要去有万柏尧老先生题字的碑林，可是我寻了半天也找不见……您可否为我指个路？”

　　秦乙怀的神情歉意满满，理由也正当得找不出差错。
　　小僧不疑有他，往前走了半步，指道：“从这门过去，大雄宝殿的东厢后头，再往北百步，便是碑……咦？”
　　他回头四顾，发现周边根本没了施主的身影。

　　秦乙怀溜得飞快，路遇好几个小僧，如法炮制，一路走到了后院的僧侣居所。

　　虽然他没什么自信‘瘾’会藏在这里，本着万全心理 ，还是耐下性子一间一间搜起来。
　　值得搜查的角落多而繁杂，秦乙怀连床底、梁上、房顶都没放过，灰尘沾了他满身，什么影子都没有。

　　一连找了七八间，他耐心告罄。

　　双脚荡在梁柱上，秦乙怀叹了口气。
　　心想着要不干脆抓来一个人问问，用武力粗暴地解决了，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从林间回来的两个小沙弥推开门走进房，其中一个脸色还有点白。

　　“我还是觉得不太好。”
　　“你又怎么了？”
　　“那东西总归是那个男人的，我们这么随意告诉别人不好。”
　　“你就别多想了。”同伴把焦躁不安的小沙弥按住，“东西已经搬过去了，那姑娘也早就过去了。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可是……”
　　“没可是的。事我们办完了，我这去禀报师父。你就在这待着，不许回去！”

　　同伴怕他后悔似的，急急出了门。

　　小沙弥为难地站在原地，挠挠头，后退几步，大叹气躺在床上。

　　这一躺可不得了，他仰头看房顶，只见梁上躲着一个男人。
　　他见自己被发现了，不慌不忙地微笑了一下，从房梁上跳下来，压在小沙弥身上。

　　“嘘。”
　　男人脸上笑盈盈，手上却丝毫不客气，把他的嘴给捂得死死的。
　　“不要怕，我就问你些事。”

　　一天之内，被两个从头顶出现的人慌到神，小沙弥吓得三魂七魄都差点丢了。
　　他白眼一翻，真的要昏过去。

　　秦乙怀‘体贴’地掐了一把他的人中，把他掐醒。

　　“愿意回答我的话，就眨眨眼。不愿意就只能把你敲昏了。”

　　这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小沙弥疯狂眨眼。

　　“多谢。”秦乙怀毫无诚意地道谢，松开了手。

　　同样的语气，小沙弥觉得似曾相识。

　　“你刚才说的一个男人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小沙弥的熟悉感源源不断，对了，方才从树上吓他的那个姑娘也问过这个问题。

　　小沙弥原模原样地回答：“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放在我们叶安寺一个多月了，刚刚搬到后山泉边的小木屋里。还有，方才已经有一个姑娘过去。”顺便把下一个问题都说了。

　　秦乙怀愣了片刻，明白过来后，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隐隐有种预感，能猜到这个沙弥口中的‘姑娘’是谁。

　　他问：“你说的姑娘，是不是约十四五，拿着长剑的姑娘？”

　　这个小沙弥也是心大，面对一个偷袭的陌生男人，只看了对方笑容便觉得他是好人。
　　很实诚地回答：“啊……是的，一个很厉害的姑娘。”

　　听闻有人夸奖林姑娘，秦乙怀竟莫名开心，比自己被夸奖了都开心。
　　他露出善意又了然的笑，重复了一遍：“那就没错了，确实是个很厉害的姑娘。”

　　“你说她去找你们搬走的那些东西了？”
　　“嗯……现在约已经找到了吧。”

　　秦乙怀眉毛一扬，心里有了谱。拍了拍小沙弥第二次被吓后又白了一度的小脸，从他身上起来。

　　小沙弥还处于迷糊的状态，秦乙怀已经悠哉悠哉地推开门出去。

　　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小沙弥喃喃道：“今天……叶安寺到底来了些什么人啊。”

　　秦乙怀从僧侣们的居所走出来，再次路过大雄宝殿，往门口走去。

　　一路上，他心里想的都是林姑娘果然没有乖乖在客栈等他，竟然还跟着来了叶安寺。
　　照小沙弥的说法，大约是她在跟着过来的时候，路上走散了，阴差阳错去了后山之类。
　　吴夔藏匿的那些粉，十有八.九就在后山。

　　秦乙怀走着走着，脑子里原本想的是正事，空气中软香的气息却无端让他想起：
　　临走前，林姑娘在房门口，乖巧顺从地应着说会等他回来。

　　“小骗子。”

　　秦乙怀自己都没发现，他控制不住地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中的宠溺和纵容。

　　姻缘树上的姻缘线闯入眼帘，满目热烈的红映进秦乙怀跳动的心里，点燃他某种莫名的冲动。
　　他突然想起上山时，同行的妇人保证的话：去叶安寺求姻缘，很准的。

　　鬼使神差地，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在手心抛了抛。

　　“如果落地了，便孤独一生；如果挂在树枝上……”秦乙怀顿了顿，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蠢事，心里的冲动一下子凉下去半截。

　　“……如果挂在树枝上，那便挂在树枝上。”
　　他兴致没了一大半，手上却仍是把那颗石子向姻缘树投过去。
　　眼睛不受控制地随石子抛出去的弧度转，那一瞬，秦乙怀分不清自己心里是希望它落地还是不落地。

　　石子没入枝上层层掩映的红绢之间，秦乙怀屏息等待它落下的瞬间，空气在刹那凝结，而后——

　　“砰！”

　　一声惊天巨响从清波城中传来，整个座城都跟着震了几下。

　　“怎么了！”秦乙怀旖旎的心思瞬间被这声巨响震散。

　　“怎么了！”

　　山脚下，知知刚把‘瘾’交给堂里的人处理，便听得城墙之内某个地方，沉闷的一声爆炸。

　　广阔的土地随之震颤着抖了三抖。
　　人群霎时惊慌，马匹嘶鸣，长车相撞。
　　有小女孩站不稳摔在地上，倒地的瞬间，眼前盖下阴影，是受惊的马扬起前蹄，就要踩下来。

　　“啊！”她害怕地尖叫。

　　后领被人一扯，整个人被巨力拉起来，在电光火石间，避开了落下来的重蹄。

　　知知将小女孩抱到自己怀里，同时冷静地吩咐堂里的兄弟：“不要慌！不是大震！你们赶快回城里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是！”知知雷厉风行的镇定让人觉得心安，一呼百应，九分半堂的弟兄们应声而动，动作迅捷。

　　小女孩的母亲急匆匆赶过来，抱过走失的孩子，对知知千恩万谢。

　　知知摆了摆手，抬脚向山路边狂奔去。

　　狭窄的长阶石路本就挤满了车马，这时大家受到惊吓，全都乱成一团，堵塞长路。
　　知知被挤在路口，心烦意乱：秦乙怀还在山上！

　　她左右看了看，眼睛抓住一匹难得没在慌乱中乱窜的白色良驹。

　　“借你的马一用，去城内凤衔铃归还。”
　　知知没有多做解释，翻身上马。

　　“哎，姑娘别……”
　　白马边的俊秀青年伸手要拦。
　　他不是觉得这姑娘趁乱抢马，他只是担心自己这狂傲的马会把陌生人甩在地上。

　　而下一刻，令他惊诧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这个小姑娘俯身在马耳边念了几句，原本不驯的白马瞬间听话。鼻翼扇动，呼出一口气，做出蓄势待发的样子。

　　“乖孩子。”
　　姑娘温柔地抚了抚马脖子，而后眼神一凛，双腿夹击马肚，白马便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在山林的缝隙间一窜而上。

　　白马的主人惊呆在原地，看着自己一骑绝尘的骏马消失在眼前，讷讷：
　　“引素……什么时候这么听陌生人的话了。”

　　山上的叶安寺此刻也乱做一团，倒也没有山脚拥堵得那么严重。

　　秦乙怀拧着眉，一脸凝重地跑到空旷的高处，俯瞰山边的清波城。

　　他已经确定刚才那声是爆炸无疑，而且是一种沉闷压抑的炸声，像是从地底炸开的。

　　眼睛寻到城内的某处，那冒着黑烟，不浓，也没有引起火灾。

　　看来不是非常大的伤害。
　　秦乙怀紧绷的心松了一点点，大部分还是悬牵着，落不下来。

　　总之，要赶快回城看看！

　　上山的长阶现在肯定挤得动弹不得，秦乙怀当机立断，选择走丛林的小路奔下山。

　　山路崎岖陡峭，秦乙怀施展轻功在林间狂奔，但他知道，这样一路下山，是没力气回到城里的。

　　“秦乙怀！”
　　乱丛之间，一声无比熟悉的呼唤从远处传来。

　　秦乙怀心尖在霎时狂跳。

　　转头看去，隔着一个陡峭长坡的下边，一个白点从后边急速窜出来。
　　林姑娘手持缰绳，姿势极其危险地踩在马鞍上，在狂奔抖动的白马背上，不动如山地稳稳立着，凝眉看向前路的某个地方。

　　“前面！”
　　她坐下来，只喊了一声语焉不详的话，秦乙怀却瞬间懂她的意思。

　　两个人，一个在上方的路轻功飞奔，一个在下方的路策马疾驰。
　　两人之间的斜坡越来越窄，越来越平，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互相感受到对方狂奔的疾风。
　　然后在两条路的交汇点，男人纵身一跳，平稳地落在马背上，抱住知知，从她手里接过缰绳。

　　所有动作仿佛训练过数千遍，默契到不需要语言。
　　秦乙怀不可思议地看着身前的林姑娘的背影，心里有一种疯狂的感觉在破土生长，想要拥紧她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春风如约而至，说好春天相遇，就春天相遇。

　　叶安寺前红色的姻缘树上，石子稳稳地停在枝桠间，就像是从某个时光深处，便种下的一颗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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