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三]云深不知处

　　芸昙醒过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缙云战死乱羽山，尸骨无存魂飞魄散的消息也已经传回了轩辕丘。
　　苏醒过来之后，她全不见三天前的那种慌张无措，显得十分平静。
　　诡异的平静。
　　她平静地将那颗缙云托戎冬转交的珠子重新挂回自己身上，平静地听过了缙云战死的消息，而后一语不发地继续三日前她没能完成的行程。
　　她的眼睛颜色已经变成不太寻常的浅灰色，趁着她此时此刻的面色，显出了几分别样的冷漠。
　　姬轩辕已亲自带人赶往乱羽山查看，尚无消息回来，轩辕丘如今只嫘祖带着玄嚣昌意在，嫘祖见到醒来的芸昙这副样子，沉默了片刻没有上前劝说什么，也拦下了想要阻挡她的人，看着她出了城门骑上妖兽，一路疾行离开轩辕丘，奔向乱羽山。
　　乱羽山，拜缙云战死此地，死时爆发的辟邪之力所赐，魔气尽除，重归一片山清水秀。
　　从妖兽背上滑落，芸昙木然地一步步往山上走。路上能看到零星的轩辕丘战士，有不少红着眼眶，在看到芸昙的时候愣了一下，没有上前反倒沉默着帮她引路。
　　引到……缙云战死的地方。
　　一直走到山顶，芸昙才有些明白过来，那些明明当时并不在场的战士们是如何知道这里的。
　　山顶同一路过来看到的样子并不相同，峰顶的草木山石甚至都像是被削去了一截，岩石裂出道道缝隙，碎裂的石块遍地都是……
　　这是大战之地，是缙云最后对战高阶魔族的地方，是他……殒命的地方。
　　芸昙浅灰色的眼里终于还是滑落出透明的水滴，一颗一颗落在脚边的碎石上。
　　她跌倒在地上，伸手轻抚过被剑锋生生割裂的石块残骸，声音轻忽飘渺：
　　“……你被獍妖带入空间裂缝的时候……我知道那一边是魔域……我知道你去了哪里……还可以想尽办法带你回来……离开寻药的几年……虽然相见寥寥……我却也知道……只要回到轩辕丘……我就能找到你……”芸昙看着澄澈的天色，清风暖阳，魔气丝毫不剩，可也同样，没有了那个人的半点痕迹：“可是现在……我该去哪里找你……我还能去哪里找你？”
　　芸昙坐倒在乱石之上的山顶，眼前云舒风卷，曦光暖洋，在她眼中却仿佛一切失了颜色，失了温度。
　　“……芸昙大人。”不知坐了多久，当寒冷和麻木已彻底浸润指尖的时候，身后传来说话声：“芸昙大人，姬轩辕大人……在首山等您。”
　　首山……百神祭所……
　　当年缙云从魔域回来之后，在那里修养过一年。那一年，是自她离开轩辕丘去了西陵之后，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
　　可是现在……那里……还有什么呢？
　　“芸昙大人。”许是看到芸昙并无反应，来人想了想姬轩辕的嘱咐，多说了一句：“姬轩辕大人说，请您一定过去一趟，那里……也许有您想要看到的东西。”
　　想要看到？芸昙已僵硬了的心神缓缓转动起来……
　　她想看到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姬轩辕在首山看到芸昙的时候，尽管已经多有准备，还是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她没有哭喊，没有疯癫，没有歇斯底里，相反，平静得可怕。可正是这样的平静，反而让人更觉得难过和担忧。
　　正如他和嫘祖担忧的那样。缙云的离去几乎带走了她全部的光彩和温度，将姬轩辕曾盛赞感叹的生机和朝气，如流水一般冲刷殆尽。
　　芸昙走到姬轩辕面前，看到了他手上拿着的……太岁。
　　她浑身一僵，眼看着姬轩辕将太岁，连同一枚昆仑玉的指环一起递过来，愣愣地看了这柄十分熟悉的佩剑许久，眼前模糊朦胧，仿佛能听到剑的哀鸣。最终，她还是没有伸手去接，姬轩辕也只得收回了手，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
　　“芸昙……”
　　“……您不必担心，我轻易……死不了。”她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睛直视着眼前的姬轩辕，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身体能迅速自愈，体内封印挡下对灵魂的伤害……我若是再早些有更多的觉悟了解……是不是……能更有用一些？”
　　姬轩辕敏锐地察觉到她平静语调之下仍有些起伏的情绪，此时却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
　　“芸昙，跟我进去瞧瞧吧。”
　　百神祭所之内，阵法启动之处，芸昙从未到过的地方。她跟着姬轩辕，一步一步走近，随着那种隐隐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她那颗仿佛重新开始跳动的心也越来越慌张。
　　雕琢一半的昆仑玉灯台，上面摆放着数颗芸昙见过几次的铸魂石。飘荡在铸魂石附近那些微弱的光，在昏暗之中却如萤火一般，将她的眼睛重新点亮，哪怕只有一点。
　　“我赶到乱羽山时身上带了些铸魂石，在乱羽山上，收到了一些他萦绕未散的残魂。”姬轩辕的声音在芸昙身边响起，没有细说赶到时的情形，也没有讲述收集残魂的艰辛。他眼中有痛也有愧：“我本想……若是可能，有朝一日，许还能送他重入轮回。” 他捏紧自己的拳头闭了闭眼：“只是……我并未能寻到……他的命魂。”
　　轮回所必须也是实际唯一需要的，正是命魂。
　　芸昙没有说话，只缓缓地，有些踉跄地，朝铸魂石所在走去。
　　姬轩辕用铸魂石收魂魄的方法，与当年龙渊所用不同。他收取缙云的残魂是为了温养寻求再入轮回的办法，而不是当做工具使用，因而眼前的残魂才能只以铸魂石为依托游离其外。
　　芸昙走到半成的灯台之下，眼前慢慢滑过的魂魄的流光，在她站过来的时候似若有所感一般，慢慢地脱离铸魂石附近，向她飘了过来，在她周围流转晃动，久久不去。芸昙轻轻抬起手却又有些不敢触碰流动在她指尖的微光。
　　姬轩辕站在原地看着微弱的残魂挣脱铸魂石的束缚，围绕着灯台之下的芸昙，心中的情绪几乎难以言喻。
　　命魂主轮回，其他轮回之时会散去的二魂七魄，承载了这一世的记忆情感。
　　这一世缙云命魂之外的这些残魂，在芸昙身周萦绕不散，大约正是那个人心意的最好证明。
　　造化弄人……
　　此刻的芸昙却没有想到姬轩辕想到的这些，她在残魂靠近时确实恍惚起来，但胸口那颗特别的珠子微微发起的热度虽然并不太过清晰，却也已经足够将她唤回神来。她心头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心跳地极快，伸手从自己脖子上又将那枚珠子取了下来，捧在掌心上缓缓举起。
　　接着，姬轩辕有些惊讶地看到，围绕着芸昙的残魂慢慢地被什么引导着一般朝着她掌心的那颗珠子汇聚过去，而这时芸昙的浅灰色的眼睛好像亮了起来，她全身都在缓缓散出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柔地引着她身周围绕的残魂向珠子靠拢。姬轩辕看到芸昙睁大的浅灰色眼睛越来越亮，咬紧的唇瓣甚至渗出血来，额头大颗大颗地滴落汗水，仿佛正在与什么抗争。
　　此刻，以自己的灵魂之力缓缓辅助残魂归向珠子，虽做得小心翼翼却其实并不困难，她现在几乎调用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在做的，是冲破珠子上的阻碍将残魂无损无缺地送进去。
　　一刻，两刻，芸昙的脸色越发苍白，浑身都在颤抖，姬轩辕看在眼中却并不敢轻易上前打断。
　　不知过了多久，芸昙耳边仿佛听到了一声轻微的脆响。她身体一震，压下骤然涌出的尖锐刺痛，艰难咽下喉头涌出的鲜血，甚至不敢眨眼，轻柔地推送着所有残魂，慢慢地，被珠子吸纳而入。等最后一丝残魂没入，珠子之上重又结起一层屏障，芸昙猛地跌坐在地上，颤抖着双手将这枚珠子贴着自己的心口攥紧，伏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颗珠子，有养魂之效。
　　将它贴着自己的心口，即使她自己与珠子的联系因为收入了缙云的残魂而弱了许多，她却仍能隐隐感知到，残魂收入其中不再有溃散的危险地被温养起来，虽然这温养之效极轻也极慢，但也许……久远未来的某一日，她也能奢望，靠着这珠子，能够……
　　姬轩辕走过来扶住芸昙的肩，没有多问，也没有阻拦她此时发泄一样的痛哭。

　　芸昙再次跟着姬轩辕走出的时候，仰头看着山间渐沉的夕阳，不再有先前冷到刺骨的冰寒之感。她有了希望，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像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一样微弱。但只要这一点，她就能感到自己的心还会跳动。
　　姬轩辕看了看被她护着的那颗“养魂珠”，不论如何仍是心有感慨。这样，也好。就算不知要用去多久的时光，就算最终也许不能如愿，至少，她有所寄托，至少，他能以这样的方式陪在她身边了。
　　姬轩辕在乱羽山收了缙云的残魂后来首山，是为借百神祭所的布置灵力保他残魂不散，而如今他的残魂已进入纳入芸昙的养魂珠，首山本来计划的那些布置就可以不必再做了。两人各自骑乘妖兽坐骑，身后跟着姬轩辕带出来的轩辕丘战士们，回程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前行方向的某一处骤然爆起一股冲天的魔气，而那个方向，正是……
　　“是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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