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你马甲掉了

　　西式沙发边上是一方旧时书案，上面置着几卷旧书。
　　书封无字，边角微黄，周桐随手翻了几页，上面字体大致可以看的出是两个人的手笔，其中一个他认出是他舅舅的，另一个倒不知道是谁的笔迹。
　　再向后翻，他便看到一大片的酒渍，晕染了墨迹，越向后字体也渐渐歪斜，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的，实在看不明白。
　　他将书放下，望见那畔的两人还在看画，顿时来了兴致，“荣先生、贺道长，你们觉得这些画作如何？”
　　这两人看画看得入神，周桐原以为他们会说出点什么门道出来，然而这两位就只是看，并不加以点评。
　　荣沛之若有所感的回过头，眉眼轻笑，看着风流气十足，倒是装模作样的说了两句：“我对书画了解不多，只看得出这是古画，画风倒是很清丽，可惜这上面既没有落款也没有年月，是什么朝代的实在不好说。”
　　周桐那俩眼睛顿时就笑眯眯起来，感慨：“荣先生谬赞，实在当不起。”
　　听见他俩对话，贺景棠不禁想笑。
　　若不是画纸还有几成烟熏火燎后的做旧气息，说成上个月画的也很相宜。
　　谬赞？
　　他不信荣沛之看不出来，只是不清楚荣沛之为什么睁眼说瞎话。
　　然而荣沛之却把目光放过来，目光颇为疑惑的样子：“看来阿曦的心思不在画上，并没有想要点评的意思。”
　　这人像是一天不说点什么让人不自在的就浑身难受。
　　荣沛之的语气疑惑仍旧，像是在自言自语：“阿曦看的还这么入神，原来竟不是在看画？”
　　荣益像是被自家少爷疑惑的语气给蛊惑了，跟着疑惑的问：“不是在看画，是在看什么？”
　　荣沛之故意重复荣益的话，“是呀，不看画，能看什么呢？”
　　随着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贺景棠倒没出口解释，只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周桐隐隐觉出气氛微妙，他有意转移话题：“其实这幅画是我家小妹采覃刚学国画时心血来潮的作品，舅舅疼她，特地裱起来挂在客厅，起码看起来，它确实不是古画。”
　　这话说的不明白，荣沛之调侃：“周少爷这话，比山水还留白。”
　　周桐听出了荣沛之的揶揄意味，但没有说破，只取了画下来，邀请他们几个一起去书房。
　　这一行人本来是一条规整的线，周桐托着画走在最前面，荣沛之跟在贺景棠身后，然而这人看着最前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几步走到他身边，凑到他耳边小声：“这小子装神弄鬼，阿曦猜猜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贺景棠侧开身，不搭理他，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这个世界上让人着恼的事情本来不多，可自从到了这里，荣沛之已然成为他独一份的讨厌，他本着沉默乃是最高程度的轻蔑，企图把这人在静默的海洋里溺毙。
　　荣沛之被冷落的一回生二回熟，没事人一样回归直线，跟在他身后的荣益察言观色，凑到荣沛之身边问：“少爷想到什么？”
　　走在最前的周桐已经步入了书房。
　　荣沛之脚步顿了片刻，笑意只在眼角缠绵片刻：“以前有句话叫灯下黑，就是说你把东西搁到人眼跟前，倒不招人眼了，你说怪不怪。”
　　荣益想也不想的问：“难道那画真是什么宝贝？”
　　荣沛之：“呵。”
　　眼看贺景棠也进了书房，他紧忙抬脚去追：“阿曦，你等等我……”
　　周桐已经将书案收拾了出来，他把画平摊上去，拿镇纸压平了，单手背到身后，开始朝几人解说：“你们看。”
　　荣益打趣：“如果看能看出什么名堂，我们也实在不必到书房来了。”
　　贺景棠上前两步，他想起荣沛之说的那句话，他为什么说原来在这儿？
　　方才荣沛之摸过画。
　　那时他的手，放在画作的三分之一处。
　　景棠便将手挪到了方才荣沛之放过的位置。
　　奇怪的很，水墨画即使劲过装裱，也不会在画作处封边，这一处的纸张明显有凹凸感。
　　这是什么？
　　他的手沿着这处凹凸寻找边缘，蓦的抬头看向周桐：“这里面有东西？”
　　周桐欣喜道：“先生慧眼。”
　　他说着取过手边的小刀，沿着封边割开，不消片刻，便将上层画作掀开，其下的真容显现。
　　他们几个一时间目光都放在了书案上揭开的这一卷古画上。
　　先映入眼帘的一轮明月。
　　画上碧波微茫，有孤舟和一旅人，年岁未具。
　　图上亦没有落款，只一句：“乙未日赠，卿当如月。”
　　至于是哪朝哪代亦无所知。
　　虽然只是一幅简单的望月图，但透过纸面而来的千古悲凉一时凝住了景棠的视线。
　　荣沛之略略看了一眼，便捡了处座位坐下，荣益跟到他的身后，顺势帮他按捏起肩膀来。
　　荣沛之指点了荣益按捏的手势后，单手搭在膝盖上，目光转过来，颇为好奇的语气问周桐：“周少爷，这画这么会在楼府？”
　　周桐：“听荣先生的意思，似乎知道这幅画的由来？”
　　荣沛之望向不知名处，语调轻缓，“听过一些，作画的是个潦倒方士。”
　　周桐或许法术用的不怎么样，但对这些轶事了解的比景棠还多一些：“望月图一共六卷，据说是由古时一位道门宗师临终前所作。若说这画有什么艺术上的价值，可能是有那么一些，但让它真正闻名天下，是因为另一件东西。”
　　荣沛之笑了笑：“愿闻其详。”
　　“道门之中的神兵阁专事记录天下奇珍异宝，将它们按照品级排序，每年春夏相交之际神兵阁会更新品级册。但是品级册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凌驾于天下神兵之上。”周桐走到几案前，抬手斟茶，边走边道：“那便是落魂幡。”
　　“相传落魂幡由朱雀神骨锻造，天人用它镇压凶兽豊华，平息了动乱百年的人间，后来天人式微，落魂幡随之流落人间，豊华屡次试图冲破禁制，所以千百年来落魂幡现身的地方，无一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直到二十多前，豊华即将破幡而出，以云沧真人为首的十大门派召开道盟大会，道门千人设藩天阵困豊华于阵内，豊华破阵而出，千人覆没大半。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人出现了。”
　　荣沛之听到这里，似乎来了兴趣，“哦？那人是谁？”
　　“彼时他还只是一个挂名弟子。”周桐说书一样说到这里，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他手持一剑，剑名少昊，激发剑气加持封印，豊华重伤，而后他在微澜山设下落魂幡法阵，炼化落魂幡内豊华煞气。我想说到这里，贺先生应该知道他是谁了。”
　　周桐看他一直沉默，有意烘托气氛。
　　景棠音调低沉，缓慢道：“长生观，信游。”
　　他看向身侧这把剑，不由得想，原来师父曾用过少昊剑。
　　周桐颔首，“若要开启落魂幡，便会唤醒豊华，豊华嗜杀成性，又善于蛊惑人心，所以普通人根本无法驾驭，一旦开启便会遭到器灵反噬，古往今来也只有一个人成功过，他逝世前画下六幅望月图，所以久而久之，人们便传里面藏着如何开启落魂幡的方法……不过望月图我舅舅已经钻研了数十年，如果里面真的藏了什么，我想只有找齐了其余五幅才能知道。”
　　周桐意犹未尽的说起来：“我舅舅跟信游道长那是从小掐到大的交情，就……”
　　他的声音蓦的止住，圆睁着看向门外。
　　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开的，门口悄无声息的站了一个人，他手里拎着一瓶洋酒，衣带从腰间松松系着，垂到了脚踝的位置，倚门轻笑：“就什么？”
　　周桐喃喃着：“……舅舅。”
　　贺景棠闻言抬头看了过去。
　　楼京庭身姿挺拔，虽有风霜，但面容英俊，目之所及夺人视线。
　　鬓角的发却白了一片。
　　他一时有些奇怪，因为楼京庭道法已经小有所成，虽有所荒废，但百年之内，应不该会如常人一般，显出衰老的迹象才对。
　　楼京庭几步走到荣沛之身边的空位上，酒瓶子顺手放到了桌上。
　　景棠抬手朝楼京庭遥遥拱手：“在下贺曦简。”
　　“姓贺？”楼京庭眉头稍稍敛起，而后没大所谓的道，“是个挺特别的姓。”
　　荣沛之见状也跟着拱手，“鄙人荣沛之。”
　　楼京庭颇冷淡：“知道。”
　　荣沛之悻悻收回手，便顺手将手搁到了茶杯上，指使荣益续茶。
　　楼京庭给自己倒酒，眼睛只看着酒杯：“你们谁要见我？”
　　景棠走到楼京庭跟前，犹豫片刻，将手探进怀里：“我想知道楼先生和这枚黄符的主人有什么渊源。”
　　黄符在手心棱角分明，蜿蜒的字迹隐约可见。
　　视线匆匆扫过，楼京庭缓慢的反应过来，倒酒的手颤了颤，将酒瓶缓慢放了下来。
　　“舅舅。”周桐热心介绍，“这位便是上次在酒店救过我的贺道长。”
　　楼京庭眉眼平静的再次打量贺景棠，半晌挪开视线，语气平淡的问他：“什么时候下山的？”
　　景棠：“不久前。”
　　“哦。”他托着酒杯送到唇边，手却颤了下，洒出大半，酒水晕染睡袍，楼京庭敛了眉看着衣襟，却是坦然一笑，“看来真是年纪大了，酒杯都拿不稳。”
　　周桐欲言又止，抽出帕子递过去，楼京庭摆了摆手，目光放到景棠身上：“你跟我过来。”
　　景棠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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