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眠

　　陆在偶尔还是会梦到七年前那段过往。

　　父母的公司在风雨中摇摆了两年后，在他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彻底倒下。

　　原定的出国计划也搁置了下来，父亲“好意”给他办理了转学，托旧友把他安排进了H市一中的普通班。

　　一张硬座票，把他和从前的生活彻底划分开来。

　　临别前，一向严厉的母亲罕见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她说:“阿麓，相信妈妈，妈妈一定会接你回来的，你在那边要听外公外婆的话，知道吗？”

　　他对家里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从国际学校中同学们相继远离的态度，从夜半也总有人上门要债，从…邻居们议论别墅已被抵押的窃窃私语中。

　　H市的境况并不比帝都好，老宅被外公外婆出售，用于填补父母做生意欠下的窟窿。

　　陆在到的第一天，和两位老人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窝在吱吖作响的折叠床上，听着外公外婆时有时无的叹气声，彻夜未眠。

　　“岳麓望，你就坐在谭，那个许逸飞，把你书本挪一挪，给新同学腾个位置。”

　　陆在顺着班主任王老师的目光看去，靠近走廊偏后有两个空座，前排空座旁的女生正低头奋笔疾书，后排空座旁的男生懒洋洋地推拉桌子：“知道啦！”

　　“汤敏。”王老师喊了个人名，又说：“你是班长，那么你中午就带新同学去宿舍报个到。”

　　“老师，”讲台前方一位短发女生站了起来：“我进男生宿舍不太方便，许逸飞也住校，不如就让许逸飞带岳麓望过去吧。”

　　“也可以。”

　　陆在看到他的新同桌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知道了！”

　　许逸飞不是天生臭脸，他这周校级篮球赛决赛，成功与否关乎他“篮球小王子”的名誉，吃饭的时间都挪不出来，哪有空管什么新同学，偏偏那个汤敏，总和他作对。

　　他也知道这件事和这位新同学无关：“有书吗？下一堂数学课。”

　　“有，谢谢。”

　　新的课本王老师已经替他领过，课表也已熟记于心。

　　“八成要讲卷子，给...”许逸飞不知道从哪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数学试卷，摊在陆在桌子上：“你先看看题，不然一会儿说哪都不知道。”

　　分数栏那里显示87分，陆在来之前研究过H市的高考大纲，知道数学这一科目满分为150。他偏头，看到新同桌背对着他的侧脸红了半边。

　　“哥们，你很壮嘛，可惜咱学校没铅球队。”

　　许逸飞没有恶意，男生之间说话常常口无遮拦，陆在不是心思敏感的人，这些话在原来的学校也听过无数次，只不过他们的用词是“胖”。

　　初中时，因为免疫系统出了些问题，陆在不得已服用了激素类药物，打那以后，身体就像吹气球一样，胖了起来。

　　病好了，药也断了，家里境况还好的时候，陆婉替他安排了营养师和健身教练，变故来的突然，他还没能恢复到从前。

　　陆在个子又高，在许逸飞眼里，他就是壮的代名词。

　　H市的高考大纲和帝都的有很大差别，如果回不去帝都，他得做好在这边高考的准备。因此，即使试卷对他来说毫无难度，陆在也听得格外认真。

　　岳麓望记着笔记，很快他意识到身侧的许逸飞及许逸飞前面的女生开始变得“多动”起来。

　　班里的课桌是一人一桌，趁着数学老师板书的功夫，许逸飞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桌子抬起往后挪了半个身位，前排女生也紧贴着自己的课桌。

　　二人之间留出了一人可过的通道。

　　岳麓望看到一个女生翻窗跳了进来，落地时的脚步声被许逸飞的咳嗽声巧妙掩过。

　　一切发生地很快，许逸飞不声不响地把课桌挪回去，刚刚跳窗进来的女生在他前面坐下，矮着身子从课桌里掏出一张纸卷。

　　她坐定，马尾犹晃动着，白皙的后颈上，几缕湿发贴在上面，单薄的后背随着喘气微微颤着。

　　韩玉英把粉笔随手丢在粉笔盒里，好似没注意到这边的状况，后排同学们也习以为常，眼神都没投来一个。

　　“这道题说过多少遍了，就这棵吊兰，上次说这题的时候我就站在这，一模一样的题，就数字换了，吊兰都记住了，咱们班这次还有二十多位同学做错了。”

　　韩玉英拿起教鞭，用力地点了点黑板上的公式：“谭辛眠，你起来说说这题，答案该是什么！”

　　岳麓望看到他前面这位刚刚逃课进来的女生缓缓站了起身。

　　果然被发现了，她天真地幻想老师会睁只眼闭只眼，早知道就下堂课再进来了，可外面的教导主任已经巡逻到三楼，教室在走廊尽头，她无处可躲。

　　“额...”谭辛眠刚拿出试卷，还没来得及和唐诗言对对题，她担忧地啧了一声，黑板上老师写了个“9”还有一个点，难道是选择题第九题？

　　“选C。”

　　班上有几位好事的同学笑了出声，韩老师的脸色瞬间凝固：“安静点！”

　　唐诗言急坏了：“填空题第一题，第一题。”

　　谭辛眠的试卷是空的，她交了白卷，卷子上又大又红的0分几乎覆盖了整张试卷，零分下面的等号力透纸背，足以说明阅卷老师当时是多么愤怒。

　　她审了审题，心算数秒后，快速报出答案：“1。”

　　“坐下吧。”韩玉英知道她天赋高，看她满面潮红，也不忍再继续为难这个班里最让她骄傲的学生，但一想到那张零分试卷，她气道：“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岳麓望注意到，整堂课，女生的背都挺得笔直。

　　*

　　谭辛眠从办公室回来，坐在板凳上和唐诗言说话：“还是老班好，帮我圆了回来。不然韩老师肯定罚我做十套卷子。”

　　“那你下次别翻窗了嘛。”唐诗言揪了揪她的衣袖：“多危险啊。”

　　“就是！”许逸飞也附和道，他拿笔戳了戳谭辛眠的后背：“你请个假会死啊！”

　　高三生请假流程繁琐，需要家长签字，同学们不知道她家的情况，谭辛眠也无意解释，叹道：“哎，知道了。”

　　“新同学？”谭辛眠往后一靠才发现后面的桌子岿然不动：“你好，我叫谭辛眠。”

　　“你好，岳麓望。”

　　这大概就是老班上周说的从帝都转学过来的新同学，他的名字听起来有些拗口，谭辛眠疑惑道：“哪个lu？哪个wang？”

　　岳麓望写给她看。

　　字体端正大方，遒劲有力，谭辛眠发自内心赞叹：“你字写得好好看啊。”

　　岳麓望回应道：“谢谢。”

　　二人再无交集，直到中午放学。

　　唐诗言中午家人开车来接，可以顺路带谭辛眠一趟，便热情喊她一道回去。

　　“不用了。”谭辛眠摇摇头，她家里没人在，空着肚子奔波了一早，现在胃也不舒服。“我带了牛奶和面包，中午留班里睡一会儿。”

　　“好吧。”唐诗言也不勉强她：“那我先走咯，拜拜。”

　　许逸飞一下课就跑了个没影，班里剩余的人三三两两结伴去食堂吃饭。

　　谭辛眠回过头：“你今天刚来是吗？领饭卡了吗？”

　　她注意到课桌下面有一小小行李箱，了然道：“宿舍也还没去吧？汤敏呢？”

　　“班长不方便，王老师说，许逸飞放学后会带我过去。”

　　“许逸飞...哎我带你过去吧，他过几天要比赛，挤着时间训练呢。”

　　岳麓望还想拒绝，只听她说：“下午放学时间更短，今天晚自习要小考，抓紧时间吧。”

　　“好，那就麻烦你了。”

　　教学楼通往男生宿舍的路有一段上行台阶，没法拖着箱子走，谭辛眠看新同学提着行李箱有些吃力，便想搭把手：“要不我替你拎一会吧？”

　　“没事。”岳麓望前几年身体不好，确实疏于锻炼，箱子沉甸甸，让他有些脱力，可再没力气，也不能让女同学来替他拎箱子。

　　“那边是开水房，晚上七点就会关门，要早点打好哦。”谭辛眠虽然没住过宿舍，但好歹在学校呆了两年多。

　　“食堂也一样，早上六点半开门，晚上七点关门，吃饭要早点去。”到了平坦的地方，她一边走一边给新同学介绍校园环境：“喏，那里是操场，许逸飞现在应该在篮球场，你平时想上去锻炼需要刷校园卡。”

　　岳麓望一一点头。

　　很快就到了男生宿舍，看管男生宿舍的大叔一见谭辛眠就笑了，打趣道：“哟，小谭班长官复原职了？”

　　因为家庭原因，她早在一年前就辞去了班长职位，没想到宿舍大叔竟然还记得她。

　　“没有啦。”谭辛眠有些赧然，她指了指岳麓望：“我们班有位同学新学期住校，大叔您帮忙看看在哪间宿舍，带他上去放下行李。”

　　“这个应该是老张登记的，我来找找啊。”大叔从柜子里抽出一本记录册，问：“叫什么？”

　　“岳麓望。”

　　“岳？”宿舍大叔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哪个lu？”

　　“岳麓山那个麓呀，上面双木林，下面一只小鹿。”岳麓望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女孩探过身去看记录册。不消几秒，她说道：“呐，就是这个呀。”

　　谭辛眠转头对他说：“614，和许逸飞一个宿舍。他们宿舍人少，加了你应该就三个人住。”

　　岳麓望看着她：“谢谢。”

　　记忆纷至沓来，他最后看到谭辛眠弯弯的笑眼，里面有星点细碎的光，她说：“不用谢，我们是同学嘛。”

　　宿舍，操场，所有画面像被风吹散，渐渐消失在梦中。

　　只余她一双笑眼，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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