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长情（重生）

　　华灯初上，夜色迷离。

　　达官贵人齐聚一堂，放眼金玉满屋子，除却美娇娘声声亲昵的叫唤，便是男人们杯酒觥筹的应和之音。——京都水深，绣院水更深。权力地位也好，泼天富贵也罢，仿佛这儿就是个脱离旁处的小天下，把一切名与利过遍水，重新端到众人的眼前。

　　就说王员外家的千金前几日出嫁，对象是一位游离在权贵圈子外不知名的小书生。这便惹足了众人的议论，有为王姑娘惋惜的，有为二人真情赞美的，也有所谓“慧眼识珠者”，一口断定那小书生日后前途无可限量。

　　竹玉本不在乎这些，只带只耳朵静静听着，可提起“北亭”两个字的时候，却也忍不住了。

　　“依我看，那小秀才虽然现在穷酸，怎么说也算北亭当地私塾一个不错的教书先生。他日情况如何，谁又料的到呢？说不定哪天走了好远，飞黄腾达，一路青云，把咱们几个都踩在脚底下呢。”

　　“别别别，北亭这地方不好，晦气！”

　　“哪有什么晦气的？可不是被天下人称作人杰地灵的 ‘好处所’？”

　　“那是曾经。”发话者满面油光，身上穿着锦衣玉袍，行为却低劣得如同市井匹夫，“也不看看竹家的下场？还什么北亭最富盛名的书香门第呢，到头来不也落了个凄惨悲凉的结局？”说到此处，又刻意摇了摇手指，“一个人都没留呀……”

　　竹玉下意识一紧掩在袖子里的手，刚握了握拳，感受到江柳绵轻轻拍了她一下：“不可贸然。不宜动怒。”两句话说得很轻。

　　竹玉咬咬嘴唇，自己忍过去，回过神后确定刚才无人关注到她，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人群喧闹不减，吵得她头疼心烦，直到小侍从一声尖锐叫唤刺入她的耳膜，才叫她猛然清醒过来。

　　“冉小侯王到——”

　　绣院刹那安静下来，便是方才还醉得一塌糊涂的客人们，也在这声提醒后自然而然地让出条道来。

　　“冉无忧……”竹玉小声默念了一句，转头询问江柳绵，“这是冉侯爷？”

　　江柳绵点点头：“应该是，错不了。”

　　二人呆在后台，对前头情况看不真切，却能清楚听见权夫人的声音——和往日音色一样，只是明显柔和了许多，甚至添了分赔笑的意味。

　　簇拥而至的冉闲轻轻转了转拇指上扣着的玉质扳指，浅笑开口：“权夫人同我客气什么？”

　　权夫人同样面露三分笑意：“小侯王大驾光临，自须招待周全。”

　　冉闲微微一哼，视线从权夫人身上挪开，转向其他什么角落，片刻工夫，把整个前楼来回环视了一圈。

　　好一个心高气傲的小侯王，论气势比权夫人还要大上许多。竹玉暗暗思忖了一句，又似反应过来什么，轻轻摇摇头：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市井生意人，到底不能相提并论。

　　前来伺候的姑娘大都是绣院出了名的歌舞美女，此刻小心扶着冉闲的手，引小侯王坐上主座。酒水添得快，一盏接一盏，用碧澄澄的琥珀杯装着，在炫目灯光下微微变色，好像还没开始喝，就已经醉了。

　　“权夫人，”冉闲勾了勾唇角，“令爱宝贵，却也别金屋藏娇了。此番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不如叫大家都见识见识那冠绝京都的舞姿。”

　　权夫人轻轻垂首，面色镇定如常：“小侯王这样夸赞，可真是我们家曦玉的荣幸呢。”话音落毕，轻轻鼓两下掌，给后台小心侍候着的江柳绵使了个眼色。

　　江柳绵会意，握握竹玉的手，示意她不要紧张，一切如之前演排过的去做就好。竹玉深吸一口气，心道如此关键时刻，又有谁能真正不害怕；脚下却端的稳稳当当，仿佛每行一小步，便朝前头未可知的宿命多靠近一些。

　　宾客满堂，此时无不屏息凝神，静静等候传言中美艳不可方物的权曦玉。

　　竹玉不是权曦玉，江柳绵知道，权夫人也知道。只是此刻第一回暴露众人面前，一尾轻纱覆面，倒也辨不出真假来。小侯王头次见曦玉其人，不自觉地全神贯注，许是片刻后发现自己为一个女子做如此形态有些掉身份，便恢复了之前的坐姿，摆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

　　美人轻舞，身姿拂柳，半遮半掩，翩跹摇曳。

　　若说有什么东西能快速勾起底下这帮附庸权势之人的心火，想来该是一个风采绝妙的女子。

　　不出一会儿，台下响起窃窃私语，此一阵彼一阵。

　　玉扳指摩挲得久了，冉小侯王大概也觉得乏，轻轻侧个身子，问一边立着侍奉的小书童：“曦玉姑娘这舞……你待如何？”

　　权夫人脸色一变，众人亦有几分讶然。要知道如此风华美女，当众献舞的机会本就少之又少，冉闲这句话，摆明了没把权曦玉放在眼里当回事儿。

　　小书童年纪轻，面目稚嫩，本就受不惯绣院浓郁的脂粉味，骤然听自家主儿问起这样的问题，不禁刹那红了脸颊，哆哆嗦嗦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怕？”冉闲轻轻一笑，“我又没逼迫你做什么。”

　　小书童骇得不行，几个词滚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觉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关键时候一点儿也用不上。

　　“曦玉姑娘此舞轻盈，美艳万分，实在不愧那 ‘京都第一美人’的称号——”一个声音悠悠飘过来，带几分不羁、几丝玩味，话语轻巧的很，却帮小书童解了个大围。

　　也正是那一瞬间，竹玉猛地顿了顿舞步。记忆中每一条与“公子府”挂钩的片段，她都能听见这个声音——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对旁人温温柔柔、百般照拂；对她一改常态、冷若寒冰。

　　其实也没有那么冷，只是很平静，平静得不像相依相伴的夫妻，更似擦肩而过的陌路人。竹玉轻轻低了低头，丝毫未发现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中错乱了步子。

　　小侯王局外人一个，看出点不对劲，笑着调侃了两句：“长熙啊，果然还是你风采出众，这才刚刚现身，便把台上美人的魂儿勾走了。”

　　沈绰轻轻摇着扇子：“哪有？是无忧兄眼高于顶，却不知若连倾城美女都不足相配，还有何人入得了你的法眼？”

　　小侯王哈哈一笑，刚欲吩咐身后惊魂未定的小书童给沈公子取把椅子过来，便斜眼瞧见权夫人极识趣地招呼了两个婢女，搬来一张上好的红木座椅。

　　“沈公子也到，今晚绣院可要热闹了。”权夫人浅笑，亲自端了侍女递上来的酒水，搁置在沈绰座椅一侧的矮几上。

　　公子一边打扇，一边抬盏饮了一口：“夫人这就见外了。”旋即话音一转，换上一副诙谐语气，“不过说的也对，平日绣院还算安生，今日有了我和冉小侯王两个不好伺候的，只怕是得多些麻烦。”

　　话语引得满堂大笑。

　　竹玉舞得紧张，气息渐渐紊乱，只觉台上每分每秒都很难捱，心里不由暗暗可怜起曾经的曦玉姑娘来。

　　好一会儿功夫，才有侍女轻悄悄地走过来，跟竹玉简单传达了两声权夫人的意思，引她回后台歇息。

　　竹玉等了半天，盼的就是这句话，此刻才堪堪松了口气，揉着酸痛的肩膀忙不迭往台下跑。江柳绵静候多时，观察着小姐的一举一动，几次吓得攥紧了帕子，一场舞下来，小姐没什么，倒把自己折腾出一身冷汗。

　　“还好还好。”她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有惊无险，有惊无险。”转头见竹玉心思飘忽，不由伸出手在女子面前晃了两下：“小姐？”

　　“啊……”竹玉这才反应过来，心底却莫名有些失落。

　　江柳绵心细，看出主子不开心，又望了眼前楼沈公子与冉小侯王一众达官贵人谈笑风生的模样，大抵明白了什么。“小姐……”她斟酌开口，“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虽不知您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既然获得新的生活，有些事情也该放一放了。”

　　竹玉轻轻点头，口中喃喃：“是啊，该放一放了。”

　　后来暮色更浓，竹玉听不得绣院一声接一声的欢笑浪语，只觉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令她不可避免想起些曾经的事情来。

　　也是这样金碧辉煌的大宅子，也是如此貌美鲜活的妙龄少女。就连那个纨绔不羁的公子哥……都堪堪是同一人呢。

　　回忆至此处，竹玉泛起一阵恶寒，平生头一回想快点离开这样浮华的名利场，去安静的地方好好思考人生。

　　耳畔却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脆生生的，状似女子，相比更圆润一些：“曦玉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竹玉猛地转身，虽有一层薄纱覆面，却仍止不住颤抖：“你家……公子？”

　　“是。”侍从模样的少年谦逊点了个头，对竹玉紧张忐忑的反应表示接受，私以为权小姐再如何貌美，也终不过绣院市井长大的姑娘，真被贵人邀请，担惊受怕在所难免。见她面露异色，侍从顿了两秒，又重复一遍，“我家公子。沈公子。”

　　很好。命运注定的相逢。竹玉虚握拳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下只哀哀感叹一声，老天爷真是会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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