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

　　久别未见，萧衡上下打量着廖昀，注意力从自己那点儿烦心事儿上，完完全全转移到廖昀身上。

　　到底是没舍得挣脱他的手，就那样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腕。

　　廖昀的头发，看上去从撇清关系那天起就没剪过。
　　他气色不太好，眼窝有些暗沉，肤色还是一样白。

　　自上而下，萧衡的目光停在廖昀的手上。廖昀手上有块圆形的疤痕，应该是烟头烫的。

　　萧衡握住那只手，将他拉到眼前来，为了看得更清楚。伤口已经完全好了，痕迹却被永久留下。

　　萧衡用拇指轻轻抚过那个圆形的疤痕，若有所思。

　　“萧老师，你再不松开，我会误会。”
　　廖昀心里紧张极了。

　　“怎么弄的？

　　上次他拿碎瓷片划伤自己，萧衡也是这样问的。如果这次再回答是不小心，那就不礼貌了。

　　廖昀特别想说，我故意的，一切都是故意的。我故意划伤自己，是为了让你看看我，我已经有些失控了；我故意烫了这么个印记，是为了留个念想，好让我觉得你存在过，我也存在过。

　　可他没能说出口，只是很克制地把那只被萧衡握着住的手抽了回来。

　　你这人，既然已经撇清关系，就别让我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

　　“可是我见不得别人造谣生事，把那些污言秽语用在你身上。”
　　廖昀音调不高，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一腔孤勇无处放矢，少年心绪溢于言表。

　　萧衡面前，廖昀才能小心翼翼地袒露一部分真情实感，而不是伪装。

　　萧衡耳清目明，尤其对情义看得真切，又怎能不感动。可感动又怎么样呢？他没那份心思了，给不起同等分量的真心，又何必耽误人家。

　　“没事，我不在乎。”萧衡口吻温柔，关切的意味弥漫在话语间，更像是安慰，仿佛廖昀才是深陷泥潭被人诟病的那位。

　　其后的言语，是极其富有耐心的解释，条分缕析，掷地有声，不容质疑。

　　“我不能回应，这涉及到一个女生的名声。”
　　“这种情况下，不论我说什么，这件事都会被越炒越热，而最终不论舆论倒向哪边，这个死去的女孩子都会是最后的受害者。”
　　“死去的受害者再也不会说话。眼下只有我不回应，这件事才会慢慢平息下去。”

　　到底是我连累的她。
　　萧衡心里是有愧疚的，虽不知这个女孩子为什么选择轻生，但是她的死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做文章，他清楚地知道这背后是有人要针对他。

　　廖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自认为是个语言表达能力很差的人，第一句话讲不清楚，第二句话接不上去，第三句话开口就要讲错，或者在谈话的过程突然失语，这都是常有的。

　　总之，他支持萧衡的决定。

　　就在这时，教学楼门口围了一群人，大约七八个，他们看起来就是冲着这个位置过来的。

　　很快，这群人在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的带领下，把教学楼门口的位置围了起来。

　　中年男人中等个头，中等身材，中等样貌。

　　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着怪怪的。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看了廖昀跟萧衡一眼，径直走到萧衡面前：“你就是萧衡？”

　　“怎么了，有事吗？”
　　萧衡跟廖昀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就是他，给我打。”

　　中年男人一声令下，后面的人紧随其上，矛头全是冲着萧衡去的，拳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萧衡只是闪躲，并不还手，眼看着吃了不少亏。

　　“你们干什么！”

　　廖昀上去帮忙，出手不轻，两三下打倒一个人，揪着他的领子质问道。

　　“没你的事儿，别瞎掺合，赶紧给我走。”
　　萧衡对廖昀说。

　　“这毛头小子是你学生吧？这么着急赶他走做什么？是怕我把你的事儿都说出来吗？”
　　为首的中年男子道。

　　“脏事儿干了就是干了，还怕人知道？”

　　“我呸，真他娘的没种。”
　　后面的喽啰附和道。

　　“你们是什么人？”
　　廖昀没有理会萧衡，继续质问道。

　　“我是刘燕她爸，今天来给她报仇。”
　　刘庆松了松西装的领带，这套衣服不太合身，动起手来不方便，他接着说：

　　“糟践了我女儿，让我受此奇耻大辱，在哥们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今天就让你血债血偿。不想挨揍也行，痛快儿地拿三十万出来，这事儿就算了了。”

　　“那些是假的。”廖昀冲他们大喊，“你们这是敲诈勒索！”

　　“照片我都看过，怎么会有假。我亲眼看见我女儿在学校门口，上过萧衡的车。怎么，敢做不敢当？”刘庆言之凿凿。

　　“怎么可能，这半年来我每天都跟着他，他每天几点上下班，下班儿后去过那里，见过什么人，吃的什么饭我都知道！有什么人跟他说过什么话，又有什么人上过他的车，我比你们都先知道！我亲眼所见，他的车每天都停在第二排车位里，没有任何人在学校近上过他的车，每一次他都是一个人开车走的。”

　　廖昀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将自己跟踪萧衡的事情讲出来，却还没有意识到。

　　无心之言落入萧衡耳中，一石惊起千层浪。

　　那是少年人才有的热切冲动。

　　萧衡不只一次设想，如果在最初相见的那个酒吧，他没有贱兮兮地来那么一出，他年少时狡黠的心态没有在那天恰巧一闪而现，就不会这么牵绊。

　　可是廖昀却从来都不敢想，自己如果没认识过萧衡，这一生该怎么过。就如同他不敢想象，再也无法见到萧衡的日子。

　　“你算老几？你的亲眼所见，算什么证据。”
　　刘庆一时气急败坏，急于反驳，竟没过多关注廖昀为什么要跟踪萧衡。

　　“这个可以调学校的监控，相信警察已经在做了。你呢？又有什么真凭实据就来打人，就因为那个谣言吗？”

　　“你说你女儿放学之后上了萧衡的车，那她有哪一天，回家的时间不正常吗，他上萧衡的车的那张照片，又是几月几号？而且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一直盯着你女儿的日常举动来拍这些照片？”

　　“你说照片是好心人看不惯才发给你的证据。”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些照片是真的，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你，等出事了再匿名发给你？”
　　廖昀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此时语言表达能力一反常态，出奇的好。

　　“这……我没注意。”
　　刘庆被问住，却没细想这其中不对的地方。

　　只是因为，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架上台面又下不来，气急败坏之下，他就想着抓了人先打了再说。

　　廖昀脸上充满不可置信，眼里全是愤怒，他并不关心刘燕的爸爸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只是想不到，有哪个父亲会把这种绯闻，未经证实，就亲自传开。

　　至亲如此，尚比不过萧衡更加在意对她名声的影响。

　　而刘庆将事情闹大，到学校里来打人，竟然是因为自己的脸面问题……这人看起来也不像个要脸的，要么就是为了讹点钱。

　　萧衡作为一个陌生人，不惜自己的名誉和职业生涯，一心为他的女儿考虑，可他一个做父亲的，却能做到这个地步。无论这个家庭中有什么样的矛盾，这个女孩子如今已经冰冷，只剩身后之名，尚存于世的人，偏要如此恶毒。

　　廖昀觉得再没什么可说的，打就是了，这样的人，欠揍。

　　枉为父母，不配做人。

　　场面再度乱成一团，廖昀以他多年以来打架的经验，没吃什么亏，反倒是萧衡，并不动手，只是闪避，硬生生挨了好几下。廖昀看在眼里，红了眼眶。

　　廖昀说了这么多，萧衡却只记得一句，将他深深震撼了，甚至在棍棒落下时忘了闪避：这半年来，我每天都跟着他。

　　想起廖昀手背上那个疤痕，像个记号一样。
　　我对你而言，真就这么特殊吗？

　　萧衡其实早就料到，廖昀没这么容易放过他，他甚至预料过廖昀会怎样死缠烂打。有时一个人在办公室，他总有一种，廖昀要来闯祸的预感。可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原来廖昀的死缠烂打，都偷偷摸摸的，让他的预感一次又一次落空。

　　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毕竟，人跟人不一样。

　　也许可以重新试试呢？心如死水之前，没人真的向往孤独终老。

　　萧衡一直在琢磨那句话，有些走神，硬生生挨了一棍子之后，险险躲过前面那个人的拳脚，却没注意到后面有人正扛着一把椅子砸向他的后心。

　　廖昀的注意力一直就停留在萧衡身上，他看在眼里，脑海中什么想法都没有，下意识地从后面冲了过去。周遭的景色都变虚无，他用尽全力扑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大家的表情在瞬间变得凝固而清晰。

　　刘庆站在远处旁观，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举着椅子的人，面色狰狞，异常冲动，已无停下的可能。

　　其他的人三三两两，有些犹豫和担忧，他们怕那个人太过冲动，弄出大事来他们担不起，却也来不及再做什么去补救。

　　廖昀从后面扑到萧衡身上，护住他的后背。在肢体产生碰触的那一刻，体温透过衣服相互传递，廖昀心安了。

　　怀中人后背的触感是那样的真实，他的背窄而硬，却有着自己不曾有的温度。

　　那把被举起的椅子随即重重地砸在廖昀身上。

　　椅子的自重，投掷产生的加速度，和那个人用上的力气，一并落在廖昀的背上，廖昀顿了一下，却一声不吭。

　　椅子哗啦一声弹到地上，廖昀扶着萧衡，慢慢站直，对上萧衡焦灼的眼神，他眼眸温柔，笑了一下，道：“我没事。”

　　然后他的身体晃了晃，晕倒过去，后颈分明有血迹不停地溢出。

　　稍微机灵点的人看出了不对劲，凑到刘庆跟前说：“老刘，事情不太对。刚刚拿凳子砸人的那个，看着脸生，不像是我们花钱找的人。咱们叫的那些二愣子，可没有敢这么下手的……”

　　“怕什么，砸都砸了，他就是晕过去而已，死不了。出了事都不知道往哪儿孝敬，这俩愣头青死了也活该。咱们公安局有人罩着，出什么事儿我负责。”

　　大家都慌了，萧衡拨通120。

　　“计大逸夫楼门口，谢谢您了。”萧衡声音沉稳得不像话，他顿了顿：“嗯，重伤，外伤。”

　　他抬眼扫过在场的小混混，盯死下黑手的那一个：“这里有……很多人，受伤。嗯，看着像是全都骨折了。”

　　很冷静地交代完情况，他挂断电话，死寂的眼神扫过他们每一个人，使人不寒而栗：“谁让你们动他的？”

　　萧衡动了手，一个人也没放过，专挑脆弱的关节部位下手。拳脚落下，不会造成伤残，但每一下，都会给关节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刁钻狠辣至极。

　　砸伤廖昀的那个，受到他的特殊照顾，眼眶被打肿，鼻梁被打碎，血流了一脸。

　　最后救护车过来，果真，带走了很多重伤的人。

　　萧衡在打120的时候，早就给他们叫好了救护车。

　　伤了廖昀，就得付出代价。

　　可是之后呢？萧衡也上了其中一辆救护车，看着昏迷不醒的廖昀，他头都大了。这孩子，拿他怎么办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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