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南枝

　　苏合香还记得小时候自己第一次见到青黛的情景。

　　破旧的粗布衣裳，头发凌乱，脸上脏得几乎都看不出样貌，但是那一双眸子，却是水亮而漆黑的，好看极了，像是南海采得的最珍贵的黑珠，莹润光亮，就因为这一双眼眸，苏合香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姐。
　　她跑过去，牢牢拽着对方的手，笑嘻嘻地问她：“姐姐，你眼睛真好看，和我一起玩儿行吗？”

　　即使隔着灰尘泥印，在场的人也都能看出来，青黛脸红了，她似乎是从没见识过这样的阵势，这样热烈诚挚的欢迎。可是虽然羞惭得不行，小青黛却还是怕被别人看出来，硬是绷着那儿，紧张成了一个瘦麻杆儿，看着又可怜又可爱。

　　一旁的众人都看不下去了，二房的表哥更是直接上来将苏合香给揪了回去。
　　“你吓着她了。”一向寡言严肃的表哥认真道。

　　青黛的脸更红了，这下，不用别人说，连苏合香都看出来了。

　　时光荏苒如梭，岁月是把令人畏惧的杀猪刀，那时连被人多看一眼都会害羞脸红的女孩儿，如今竟然也能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易了。
　　很难说苏合香那一瞬间心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恐惧陌生惊诧似乎都有之，但似乎都又不够。
　　苏合香难以将现在的这个青黛与时光深处、遗留在她记忆里的那个会害羞、会笑、内心柔软的女孩子，对应起来了，从前的回忆逐渐变得模糊，现在她冰冷仇恨的面容愈加清晰，世事一场大梦，何为梦，何为醒。

　　她看着青黛，怎么会这样，这是她心中唯一冒出的念头，巨大的内疚悲哀如同奔涌而至的浪潮，一下将她吞噬其中。

　　“青黛，你是不是太寂寞了？”苏合香疲倦地问出了这句话，垂下的眼睫遮掩了其中的哀恸，“你该嫁人了，成家了就不会孤单了，京都里你这么大的姑娘，孩子都已经遍地跑了。”

　　“即使你从不承认，不让我做已婚女子的打扮，可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一个未亡人，还成什么家，结什么亲。”青黛却平静道，从领口取出了一枚一直带着的平安符，绣工虽然精致，但可以看出已经是有些年头了。
　　她双手捧着它，将它置于最柔软的掌心，轻轻地，凑上去吻了吻，面容虔诚宁静，温柔得像面对着心爱的郎君，珍视又小心。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你还带着它，”苏合香轻叹，“表哥和你当时并未礼成，你不用，也不该——”
　　青黛却打断了她，温柔却坚决，“我答应过他的，碧水黄泉，我陪他。”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我是你浇灌的花草，你若不在，开给谁看，从此只能萎谢了，方才对得起你我情谊。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许久。

　　苏合香只能无奈开口。
　　“若我向你保证，谢长誉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呢？”苏合香认真道，“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双方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不是么，何必两败俱伤。”

　　青黛却并不认同，她皱着眉，说道：“可事实是，他已经在影响了，派了史家的人前来试探不说，还借着翡翠叶子的事引起了太后的警惕。他趁机收拢了张敞，可我们呢？却是遭到了太后的敲打和公主的记恨。最重要的是，谢长誉此人诡计多端，不值得信任”

　　唉，苏合香长叹了口气，她算是发现了，青黛和谢长誉两人似乎是天生犯冲，互相都不喜见彼此，自从黛这俩人碰到一块儿，自己叹气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下次哪怕带什么都不懂的白韭，也不能再带青黛了，苏合香默默想着，这样下去，怕是不等回京，自己就要夹在他们二人之间的这条夹缝给卡死了。

　　面对青黛仍旧不依不饶，苏合香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只能直接下达了死命令。

　　“两个字，不行！”苏合香正色道，几乎是有些严厉了，“不许动谢长誉一下。你若是还认我，就不许动他。”

　　青黛闻言却像是早已预料到了她的回答一样，平静无波，她眼中一闪过不忍，但不等人细看，就又被她收了起来。
　　“夫人在时，总是说，做事要一件一件来，贪不得多，图不得快，凡事都要一心一意。”青黛说得很慢，像是狂风骤雨要来的前奏。

　　苏合香在听到“夫人”二字时，便是周身一颤，她发髻都已经拆了，蜿蜒墨发铺陈在她的背上，她本就带着病容的脸色现在更是惨白得吓人。

　　青黛却像是不曾看到，毫无起伏的声音接着说道：“当年家里被抄，老爷平白被人安了叛国的罪名，连死者都不让安息。夫人不忍受辱，吞金自杀；大少爷被人乱刀砍死，少夫人也葬身火海，唯一的还未过满月的孩子也未幸免于难，还有全府的家仆，誓死效忠，不忍离开主家，共计一百三十七人，尽数烧死在那日夜里，至今破败颓废的焦墟里，还常有闹鬼的传闻。”

　　苏合香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夜夜扰得她不得安眠的梦魇。

　　熊熊烈火灼起漫天的烟雾，呛得她眼睛刺痛得要睁不开，泪水不知觉地时候已经淌了满面。两腿颤抖得都要站不起来，几乎是被身侧同样害怕地直哆嗦的温婉女子拖着走，两人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休休，嫂嫂求求你，”梳着少妇发髻温婉女子拉着她的手，双眸噙着泪，烟熏黑的脸上被水光划出一道道白印，“带着灏儿走，他很乖，不会拖累你的，嫂嫂求求你......”
　　“嫂嫂你说什么啊！一起走啊！我们一起走啊！”是谁在哭喊，声音嘶喊，磨砺得宛如沙石般刺耳。

　　眼中似乎又泛起那时的酸涩，苏合香高高仰起头，长袖中紧握的拳微微颤动，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指尖都因此感受到了濡湿。

　　“小姐，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好多事是不能强求的。人，切忌不能贪心太过。”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条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了苏合香身上，鲜血淋漓，她周身一颤，突然想起自己曾跪在太后面前，宝相尊严，烟云袅袅，宛如仙境，太后慈爱的目光有如实质，沉沉压在头顶，她额头触着华贵的西域毡毯，屋内燃着地龙，她却不觉温软只感到彻骨的冰寒。
　　“合香此生，只愿成为太后手中的利剑，斩奸邪，清君侧，愿我大梁长长久久，太后娘娘福寿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想说什么，”她听到自己喑哑着嗓子，低声艰难地问道，“你是担心我对谢长誉的情谊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么？”

　　青黛侍立一旁，沉默不语，而这本就已经代表了一种回答。

　　“不会。我和谢长誉此生绝无可能。他是高高在上的谢家大公子，权势滔天，我只是太后一名见不得人的眼线，在泥里打滚，为自己博一条生路，”苏合香感觉自己像是将心刨开了一样，疼得止不住地发颤，连嗓音里都带着颤音，她突兀地讽笑了声，“就算我苏合香再坏、再恶毒，也不会做出害旁人家破人亡的事情，我自己知道自己走着一条不归路，虽未到尽头，但我已经看到自己的末路了，谁挨着我都不得好死，免不了得个抄家灭门的结局......”

　　她颤抖得太厉害了，话都说不下去，只能停顿了下来，等了好久，才能接着说下去：“青黛，我还没有那么恨他。”

　　本是想抬眼看向青黛的，却在那瞬间，泪落了下来。

　　模糊泪眼看不清青黛的表情，只是突然感到被对方牢牢地抱住了，紧得都有些不好呼吸。
　　窝在她的怀里，苏合香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竟是这样的冷，冷到颤抖得停不下来。

　　她茫然地看向窗外，令人畏惧的漆黑夜色里，可会有光让人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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