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123号

　　飞檐翘角黑瓦白墙，古色古香的破子棂窗，大门敞开着，从里头就能看到院中一丛紫色的野花。古老的槐树下放置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对面摆放，棋局下了一半。
　　屋外宁静安逸一派祥和景色，正堂内高座的那位神情则愈发凝重。
　　湛老太爷，一身道袍白须冉冉：“杀了他们。”举手抬足间尽显仙风道骨。

　　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孟宫羽垂眸微笑。
　　十来个黑衣人如魅影般从四面八方现身，将他们二人团团围拢。

　　灰蓝色的眼眸有一些复杂，摘下眼镜放进西装口袋，湛承颜说了声：“抱歉。”
　　转身与他背靠背，孟宫羽绾起长发：“你变啰嗦了。”

　　“还在磨蹭什么？”
　　茶杯落地。

　　一场厮杀，避无可避。

　　***

　　哗啦，长刀劈开了屏风。
　　一妖魔定睛一瞅，连忙高呼：“这有暗门。”
　　众妖魔聚拢过来，七手八脚将遮挡的门板挪开，蜿蜒的楼梯出现在他们眼前。
　　“好家伙，原来藏在这啊。”
　　狮妖领头，率先下了楼梯。

　　踢里踏拉的脚步声，传到了三池的入口。
　　胡五八与兔女王立时噤声，眼神交换后，一同跑向今生池。
　　下水的那一刻，兔女王犹豫了。可是胡五八眼都不眨，一个跃起跳入今生池，朝着白狼扑棱过去。

　　浮浮沉沉，两只手拼命往前扑棱。
　　这孩子竟然不会游泳。一咬牙一跺脚，兔女王赶忙也跳进了池中。不一会儿就游到了胡五八身旁，奋力将他托起：“你是不是傻啊？”
　　来不及道谢，胡五八去拽白狼的身体，想着尽快把他藏进池底。师父说，三池玉清水能庇护他们。

　　他的手刚触碰到光晕的边缘，就被一阵强大的灵力拒绝。
　　霸道却温暖的灵力。胡五八惊讶得差点忘了呼吸，这是什么样的灵力可以不伤他分毫，只是拒绝他的靠近。
　　望向漂浮在白狼上方的内丹，裂缝清晰可见，并无聚合的迹象。
　　所以，白狼依旧在沉睡。

　　“喂，发什么呆？”
　　脚步声越来越近，兔女王急得冒汗。
　　可是，胡五八就像魔怔一般，呆呆地凝视着破碎的内丹。

　　“是玉清池。”
　　“我们找到玉清三池了。”

　　“糟了。”
　　兔女王奋力扑棱，一把捂住胡五八的口鼻，将他拖入池底。

　　“真的是玉清池，天哪，真的是玉清池。”
　　“是玉清池哈哈哈。”
　　“我要做神仙了。”

　　云蒸霞蔚仙气萦绕，众妖魔不禁被迷了眼，痴痴地，争先恐后地，朝着三池玉清飞奔而去。
　　狮妖悄悄往后退去，第一个踏入这里的他，只觉眼前的景象十分迷离。

　　众妖魔们一个个像被勾走了魂魄失了心窍，手舞足蹈欢欣雀跃，脸上洋溢着喜悦。接着，头也不回地，一个一个，接二连三跳入三池池水之中。
　　逐渐地，面目扭曲变形，笑声被凄厉的惨叫取代，皮肉一块一块开始剥落。仿佛那里头不是清澈的水，像焚火的炼狱，血腥味冲天。

　　选择了第一池的妖魔甚至连逃脱的时间都没有，便化为了滩滩血水。然后，融于池水，归于平静。
　　楞是杀人不眨眼的狮妖，此时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到，手脚发软脸色泛白，恶心想吐吐。

　　而选择了第三池的妖魔，也纷纷跳进狂风暴雪之中。呼啸的风声掩盖了刺耳的尖叫，狮妖看不清隐藏其后的景象，只能看到原本白色的暴雪愈发疯狂旋转，仿佛在吞噬碾压磨碎，直至白色渐渐变成了红色。
　　没有妖魔选择中间的池子。狮妖看得分明，白狼沉睡其上，可那些妖魔却像瞎了，视若无睹。

　　回过神，他依旧面色苍白，摸了摸胸口位置，稍稍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心脾，又是一阵恶心。
　　强做镇定压下不安，狮妖向今生池走去。他的目标是那头白狼，和内丹。
　　今生池上薄雾如云烟，微风细雨，静谧得像另一个世界。

　　驻足池边，摊开手掌变幻出一条铁链，通体幽黑，冒着丝丝寒气。
　　胡五八不认得狮妖手中灵器，扯了扯兔女王，却发现她的眼睛正透过水面，死死瞪着那条奇怪的铁链。
　　玄铁铸造，亡魂炼制，铁链的一头挂着三角锥子，这正是鬼差所使用的锁魂链。躲在池底的兔女王紧紧地捂住口鼻，眼神中透着震惊。一只狮妖怎么会有幽冥的灵器？！

　　看着狮妖开始慢慢将灵力注入锁魂链，兔女王幽幽地转向胡五八。缓缓地摇头，然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额心处流入一丝温暖。兔女王诧异地睁眼——胡五八温柔地看着她，指尖轻轻抵在她的额头，眼神坚定，义无反顾。
　　接着，双脚一蹬，胡五八浮出了水面。伸出的手抓了个空，兔女王的眼角分不清是泪，还是水。

　　锁魂链的灵力方注入一半，狮妖被水面的异响打断。
　　单薄的少年朝着池子的另一侧使劲扑棱，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狗刨都比他强。很快，他抓住了池沿，身体扭动双腿奋力攀爬。
　　湿漉漉的少年终于靠着仅有的蛮力，顺利滚上了岸沿。

　　“原来躲在下面啊。”
　　灰扑扑的皮鞋出现在他的眼前，狮妖居高临下，眼神轻蔑，审视着自不量力的少年。
　　十指扒住池岸的边缘，大口喘着气，胡五八忽然想笑，也真笑出了声。

　　“小子，不好好躲着，是想尽快送死吗？”
　　不是怜悯，狮妖只是觉得他蠢，蠢得无可救药，蠢到白白求死。
　　第一次，胡五八学着孟宫羽的口吻，回答：“还不知道，是谁先死？”

　　“大言不惭，”看了眼手中的锁魂链，狮妖冷哼着甩动，“既然如此，就先拿你的命来唤醒它吧。”话才落下，锁魂链立刻像听懂了一般，突然绕着狮妖周身飞快窜游。
　　与此同时，悄然躬身的胡五八也飞扑向狮妖，紧紧抱住他的双腿，往他身后用力推去。狮妖的身后正是第三池。

　　锁魂链击碎骨头穿过肩胛，胡五八咬住牙关，不但没有吭声反而拼上了全力。更加死死地不松手，第三池近在眼前，他不想就此放弃。
　　鲜血迅速染红衣服，他好像无察觉一般，双目通红，牙齿咬破了嘴唇，双脚用力蹬踏湿滑的地面。

　　狮妖没有提防，因为胡五八身上的灵力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可这小子却像个无赖，不，更像是低等的妖，凭本能想要打败对手。
　　狭窄的池岸容不下两个人的距离。眼看自己距离血色的暴风雪越来越近，一个可怕的念头窜上脑海：同归于尽。
　　胡五八是要和他同归于尽。

　　狮妖快速催动，锁魂链擦着胡五八的后背缠住双腿，收紧束缚欲将他拖离。
　　“啊，”钻心的疼令狮妖气恼地低头，“畜生。”大腿被生生咬下一块肉，扬手冲着他的头部就是一拳。
　　胡五八满嘴鲜血，分不清是狮妖的还是自己的。他嘿嘿笑着张开了嘴，狠狠又是一口。
　　“混蛋。”
　　怒火攻心，狮妖加速了锁魂链催动。

　　三角锥子犹如毒蛇，探出信子露出毒牙，钻进皮肉之下咬断神经，击碎骨头，又若无其事地从另一个洞口探出脑袋。
　　冷汗从他的额头流下，背后血肉模糊。

　　“还不放手？”
　　锁魂链疯狂游走，狮妖不可置信地瞪着僵直的背脊。
　　蔓延至四肢骸骨的剧痛早已令胡五八神志不清，只是狮妖看不见。还以为胡五八硬扛着，这是非要惹得他痛下杀手不可。
　　回头看了一眼第三池，狮妖决定不再折磨他：“去死吧。”

　　嗡，锁魂链因为兴奋而颤抖，寒气更甚。瞄准了内丹的位置，俯冲直驱。
　　轰地一声震天动地，一个身影打碎血色暴风雪，落在狮妖身后，抬脚将他连同锁魂链踹飞出去。
　　撞上墙壁跌到地上，狮妖被偷袭了个措手不及。

　　冰冷的手掌心疼地抚过昏迷的侧脸，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忍着疼痛爬起，狮妖看着突然冒出之人，手中锁魂链防备地挡在身前。
　　胡五七看着他：“你是谁？”
　　狮妖梗着脖子：“你又是谁？”

　　疑惑的目光落在奇怪的铁链，胡五七感受到了亡魂的气息，可他并不认得这东西。但是有一处，哪怕狮妖伪装得再好，曾激发过九尾血脉的胡五七却能一眼辨认出。
　　“你不是妖，你身上有人类的气味。”
　　闻言，狮妖皱起了眉头，心想着：不该啊。

　　“别装了，妖气是可以掩盖掉人类的气味，可掩盖不了你身上的仙术禁制。”
　　所以，他究竟是谁？胡五七看了一眼胡五八，毅然朝狮妖步步逼近。
　　刹那间，灵压如潮水汹涌奔腾，向着狮妖所在的方向，意图强迫他释放全部实力。

　　狮妖终于明白了：“原来，你就是那只被湛憬控制的九尾。”忽地，锁魂链绕上了他的脖颈，他空出了双手：“不过可惜，你现在就是只普通狐狸。”
　　置若罔闻，胡五七不为所动，一步一步，直至远离胡五八。

　　“孟婆杀了湛憬，居然放过了你？”一边嘲讽着，狮妖的一只爪子伸向自己“内丹”位置，尖锐的爪子轻松抠挖，一枚“黑色内丹”被掏出，“既然被看穿，也就不需要这东西了。”
　　“黑色内丹”化为了一张符咒。随着他掌上的符咒起火焚毁，狮妖的皮毛也全部开始褪去，直到露出一身黑衣，和一张普通寻常的男人的脸。

　　不寻常的是，男人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以及不知何时，锁魂链隐入男人的皮肤之下，像黑色的藤蔓沿着血管爬上脖颈、脸颊、双手，无声无息地遍布全身。

　　“禁术。”胡五七嗅到了最后一丝隐藏的气味。
　　与仙术同宗同源，却与宗旨背道而驰的咒术，与湛憬控制他的术法如出一辙的熟悉。
　　“琉焰湛。”
　　几乎不作他想，胡五七张开双臂，弓背屈膝，恢复了狐狸的原身。
　　新仇旧恨，他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

　　男人扯了扯嘴角，伸手虚空握住，一柄无形长剑若隐若现。
　　“愚蠢的狐狸。”

　　***

　　头脑昏沉迷迷糊糊的时候，胡五八仿佛回到了过去。
　　关中胡家的牌匾高高挂在大门口，大哥胡五六温和地招呼他回家吃饭，胡五七走在他的前面，不耐烦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头。
　　“五八。”有人在后头叫他。
　　猛地回头，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父亲抱着一堆书卷朝他们走来：“多大了还哭鼻子？”掌心覆上他的发顶，温暖得不想醒来。
　　“快点快点，饭都做好了，要凉了。”胡五六催促着他们。
　　胡五七做着鬼脸：“凉就凉呗，咱就爱吃凉的。”
　　父亲呵呵笑着，牵起了他的手：“走，咱们回家。”

　　“嗯，嗯。”
　　一个劲地点头，如果这是梦，胡五八宁愿一辈子不要醒来。

　　“五八，长大了想做什么？”父亲突然问他。
　　胡五八拼命摇头：“不要长大。”
　　“说什么傻话？”父亲被逗笑了，“我和你大哥、二哥不可能永远保护你，总有一天，你得自立门户，做一只成熟的，能独当一面的小狐狸啊。”

　　“我只想做一只普通的狐狸，跟你们一直在一起。”
　　“五八。”
　　父亲看着他欲言又止，终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胡五八不安地望着父亲：“爹，我让你失望了吗？”.

　　“当然不是，”父亲重重地握住他的手，“我只是怕我不在了，谁来保护你们三个。五八，你可以快乐，可以单纯，可以不想长大，但是答应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然后好好活着。”

　　恍惚间，也曾有人问他：“你有想保护的人吗？胡家，五七，或者是别人？”
　　“五八，我保护不了你一辈子。当身边的人都离你远去，除了你自己，谁都帮不了你。”
　　那是个女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哀怨。

　　女子的身影与他的父亲逐渐重叠，他们的眼里都盛放着沉重的担忧。

　　“胡五八，快醒来啊，你哥要不行了！”有人在他耳边呼喊，“胡五八，别睡了！胡五七快被打死了，你再不睁开眼睛，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声接着一声，悲痛欲绝。

　　“胡五八！”
　　他认得这个声音。
　　猛地从梦境中醒来，兔女王鼻青眼肿的脸孔赫然映入眼帘。

　　“你终于醒了，”她手忙脚乱地试图将他从地上扶起，“胡五七快被打死了，你快想想办法。孟姑娘还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师父？”胡五八脑子还有点混乱，但是当他看清缠斗的身影后，“五七。”

　　好似听到了他的呼唤，胡五七回眸的刹那，流露出了一抹安心。
　　剑影斩断最后的抵挡，朝着胡五七的身体砍下。
　　胡五八挣扎着想要阻止，可是他爬不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重。
　　“不要。”

　　胡五七从空中坠落，血泊中，不舍地望了他最后一眼。

　　“五七！”
　　一声尖锐刺耳的狐啸划破玉清，额中火焰印记，红褐杂毛，却是天生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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