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码宝贝3]Binary Link

　　煎茶已经泡好了，只等一个人。
　　这里是都厅四十七楼的茶室。这个优雅的茶室被装潢得看起来倒更像是某些古典风格的咖啡馆。外壁以玻璃幕墙为主体，而内部仅仅摆放了几张整齐的棕色皮制沙发与一张茶几，以及几张与气氛全然不符的餐用圆桌。事实上，这里确实是内部工作人员的就餐地点。
　　收到山木的通知后，所有人都集中在这里了。
　　据说加藤树莉婉拒了医疗人员给出的暂时调养的建议，坚持要求山木召开一次会谈。
　　每一次这种集体会议氛围都相当肃静，此次也不例外。
　　当然，除了那个正在悠然摆弄茶道的淡漠男子。这种时候除了涩果子外，没有人会有这种闲情逸致。
　　加藤树莉在继母的陪同下步进了室内，坐上圆桌前的主位。
　　“很抱歉麻烦到大家了。”维持了几分钟的静谧后，树莉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么我就单刀直入说了，启人……不，卡俄斯究竟怎么样了？那个家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山木双手压在桌上，打开话题。
　　“是。”树莉坐了下来，双手覆在膝盖上，指甲微微陷入了裙裾。
　　她的声线十分细弱：“事实上我和古乐兽一直被卡俄斯困在一间很奇怪的屋子里。虽然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但是声音、信号什么的却完全不能传达进来。好安静……那里面就像录音室一样可怕。那个人、不，怪物，它拷贝了D-Reaper的记忆，还有我的记忆……而且它还夺取了启人的记忆、身体、意识，所有的一切……甚至，控制了黄龙兽。”
　　“这样看来，之前无法搜寻到D-Ark和数码隐德莱希的位置原因就是所有信号都被屏障了。”涩果子为之前的异常现象做了简单的结论。
　　“哼，像这种偷来的记忆根本毫无用处，D-Reaper的下场就应该足以让它认识到人类跟它们这种智能生物的差距悬殊吧。”山木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负。
　　“不，不对。它一直在学习……姑且这么形容吧。卡俄斯很喜欢在那间屋子里看书，很奇怪对吧，居然会阅读人类撰写的东西，它似乎想了解更多关于人类的事情。”
　　“学习？”众人惊道。
　　“唔……这应该是无知吧。”涩果子沉吟。
　　“您的意思，恐惧源于无知吗？”健良接话道。
　　“不错！就算从个别人类的思维中获取到一定的资料，在对这些数据作出分析的同时应该也能察觉到其中矛盾之处，更何况这里面存在性别之分、时间落差以及行为差异。这些矛盾对意识界狭窄的智能生命毫无疑问就像一个未知黑洞，畏惧它，想要填补它，就只能通过其他介质获取吧。嗯……书籍的话，确实是最佳选择，拥有发达的语言系统的人类都习惯通过文字来表述自我。”涩果子试着揣度对方的意图，接着赞许道，“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那还真是相当了不起呢。”
　　“噢！我的天！拜托你将那些赞美的修饰词丢掉吧！”巴别翻了一个白眼。
　　“……简直荒谬！”山木的反应就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跟男性关注的问题深层不一样，黛西更关心事情的转折点。
　　树莉蓦地收紧指骨，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是启人。他很了不起，他用意志战胜了恶魔，放走了我……”她咬住下唇，像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他让我告诉大家……黄龙兽的内核，和他的大脑，是卡俄斯分别链接数码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终端，启人的意思是……希望大家不要再顾及他的存在。”
　　细如蚊呐的声音，却意外清晰。
　　此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呜……”室内突然响起了哭腔，来自启人的母亲松田美枝。
　　“那孩子——是认真的吗？”松田刚弘想要再次确认信息，然而声音却在颤抖。
　　沉默中，树莉点了点头。
　　“搞什么鬼！”博和猛地破口大骂，“那个家伙究竟知不知道大家为了他付出了多少？该死的，制造了那么多麻烦后现在居然说放弃就放弃？脑子有毛病……”
　　“怎么可能？启人他究竟在想什么呀？”健太难以接受地大喊。
　　“喂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秋山辽认真道。
　　“白痴一个。”留姬用简短的一句话表示不满。
　　推门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人，这时驯兽师们才发现一直靠在门楣的健良适才出去了。
　　“失礼了。”
　　留下一句话，留姬也跟随了出去。
　　其他人仿佛都受到了牵引，纷纷开始动身。
　　“站住！”
　　出声叫停的人是山木。
　　“如果你们只会去指责他这种行为是懦夫的话，那么就请给我在这里安静地坐好。”
　　一脉茶水注入了杯中。
　　山木扶了扶墨镜，接过涩果子递来的一杯茶。

　　〈〈〈

　　“真的吗？哈……那真像健良的作风呢。”
　　萧条的街心公园内，启人和基尔兽以及古乐兽正坐在秋千上畅谈。听着基尔兽讲述野生小组和健良他们在这次作战行动中所付出的点点滴滴，他没有表现得歇斯底里，反而很平静地，像死灰般接受一切。
　　此时天空的颜色，似是正在燃烧跃动着的火焰。徇烂的晚霞宛如夹在泛黄书页中的一片片押花，透着侘寂的味道，一如当年他们在滑梯上倾谈的那个黄昏。
　　启人拿出自己的D-Ark，这是树莉临走之前交还给他的。他用指腹抚过表面镌刻的数码文字，尽管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保管着，然而上面依然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这究竟是代表着很多事情只能成为回忆，抑或是某种东西一直存在的证明呢？
　　他第一次想到这样的问题。
　　“基尔兽，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我们也试过像现在这样聊天。我想想……”他含糊地喃喃自语着，伴随着秋千摇摆的铁链碰刮声。
　　“当时好像你才进化成古拉兽不久，我却因为你的进化而感到迷茫，害怕。啊，怎么说呢？那种感觉跟我现在的心情有点肖似呢。基尔兽，你真的进化了，不仅仅是变得强大了，你成长的想法也远远超出我的期待，相比之下，失败之后的我只会一味抱着消极的态度。明知道大家都在为我努力争取机会，可我却是那么没有出息，甚至向他们传达了‘因为不敢成为世界的罪人所以想自私地死去’的念头……抱歉，基尔兽。我，会让人觉得很失望吧？”
　　明明是嘲弄的语句，口气却像直陈叙述一样。
　　“不会啊。启人你没有做错，你想保护朋友，所以你没有错。启人也是基尔兽的朋友，基尔兽和启人一样，基尔兽也会保护启人的。”
　　“咕噜咕噜，还有古乐兽哦，古乐兽也是启人的朋友哦。”
　　天真直率的回答，令启人心头一暖。
　　“哈哈……”他忍不住笑了。他不清楚数码兽是否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只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抱歉，我很感动，真的。谢谢你们，基尔兽，还有古乐兽。”
　　“没什么，因为启人是基尔兽的驯兽师啊。”
　　“确实——是呢。”他的语气弱了下来。
　　这是他们之间最纯粹的链结，仅此而已。接下去，他只能孤军作战了。
　　忽地，他神情一凛。
　　——有谁正在靠近这里。凭借卡俄斯优越的雷达索敌能力，他感知到相关信号。
　　“会是谁……”他紧盯着街道延伸的消失点。
　　熟悉的两个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并且朝向他走来。
　　“健良……留姬……”他不意外，只是感到郁闷。毕竟在他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只是被暂时压制住了，他们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进来，万一发生变故……他不想伤害朋友。
　　站起身，启人也走向他们。
　　“抱歉，一直以来让大家担心了，你们还好吗……”他边走边用惯常轻松的语调说着。
　　三人迎头相遇的瞬间，挥向他的却是一个拳头。
　　留姬发出了一声惊呼，启人顷刻间就被撂倒在柏油路上，健良蹲下身，揪起他的衣服质问：
　　“告诉我……为什么要放弃？”
　　启人的衣领上染上了殷红的血，却是来自健良的拳头。其实以他如今的体质，本来是可以避开的，只是他不想躲。这种连一丝感觉都没有的痛揍，大概也就稍微填补一点愧疚感吧。
　　他沉下眼眸，移开目光。
　　“对不起，健良。其实我也大概了解了现在的情况，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只是健良，我觉得与其到最后被世界所抛弃，不如自己先为世界抛弃自己。这样的话至少我能说服自己是有目的地‘牺牲’。”
　　他抿了抿唇，强颜欢笑。
　　“哈……坦白说，我是多么想鼓起勇气宣告‘我想活下去’的愿望，但是……做不到呢。到头来我还是害怕被全世界所憎恨，如果真的会发展成这一步的话，大约我连‘去死’的勇气都没有了吧……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和怯懦……”
　　无论如何，他只能通过伤害一些人来获得救赎。就算迎合亲友的愿望继续挣扎下去，多半也会是同样的结局，启人自顾想着。
　　“知道吗？启人……”蓝发遮掩下的眼角闪烁着泪水，他缓缓松开手，“我讨厌这个被你拯救的没用的自己……我明明很早就知道事情不可能办到，结果还是像个笨蛋一样给了所有人希望。只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输给时间……所以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呢？心里面早已放弃了，一味卑鄙地等待一个借口然后结束这一切……”
　　在研究营救计划的期间，山木和涩果子就曾暗示他，能够在不损伤人体的前提下分离清除异质的这种技术虽然能够实现，但绝不可能是现在。而实施原计划对启人的影响估算结果有三种：最糟糕的情况是脑死亡，或者是如行尸走肉般仅能算“存活”的大脑认识功能障碍症，而第三种情况——最理想的平安无事，是相较于前两种结果而言概率极低甚至能称之为“奇迹”的奢求。可就算心里清楚明白，他也依然苦苦坚持等待着奇迹，像“请你牺牲吧”这种话他的确无法对朋友说出口。
　　听到启人亲口说出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任何松懈，反而罪恶感倍增。
　　“健良，你已经很努力了。”启人扶起彼此。
　　“但是……”
　　“如果此时我们的立场互换的话，你就应该明白，这不仅仅是我们之间任何一个人的错……之前在我颓靡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过吗？真正的朋友不仅仅是一起玩而已，当其中一方做错事后，另一方就算跟他打架也要阻止对方，那样才是朋友。所以，请不要怪责自己好吗？”启人微笑着开解他。
　　“……确实是这样。”彼此的立场都是如此尴尬，始终得有人站出来做最终抉择。
　　启人和健良互相扶肩，无言间达到了共识。
　　“真拿你们没办法。我说，你们两个男生到了这种时候怎么比女孩子还扭捏呢？”留姬这时没好气地嘲讽道。
　　“你看，被嘲笑了呢。”启人和健良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笑了出来。启人顿了顿声，“留姬，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什么事？”
　　“万一……我说万一，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请你帮忙告知我爸妈，还有树莉……一直以来，我很感谢他们，还有……我爱他们。”他用着交代遗言的语气叮嘱道。
　　“喔，没问题啊。我会跟他们讲，你是一个连亲口跟父母、女友说‘爱’字的勇气都没有的家伙。”留姬一本正经地附和着。
　　“喂——拜托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我玩笑？”启人发出气馁的抗议。
　　留姬双手抱胸走到启人面前，端着一张认真的面孔跟他解释道：“抱歉，这些话我拒绝传达。现在又没有谁能证明你一定会死，何必要说这样的丧气话呢。再说……我可没忘了你当初在数码世界居然以我的名义给我妈妈回复了一个心形图案，嘛，这次就算还给你了。”
　　“不会吧！你还记着呀……”
　　“当然。你做过的那些蠢事我都一件件记着呢……”她似开玩笑地说着，却突然换了严肃的语气，“亲口对他们讲吧！启人，他们所希望的一定是这样。”
　　“是的，留姬说得没错。如果只会以悲观的心情去想以后的事情，那么希望也不复存在了吧。”健良也望向他。
　　面对好友投来的目光，启人霎时泪眼婆娑，他似孩子般一边忍着哽咽一边道歉，“非常抱歉，大家。我、我……不知怎么的就哭了……抱歉……”
　　健良向他伸来一个打气的拳头。
　　留姬随后也伸出拳头。
　　——就差他了。
　　“启人。”基尔兽和古乐兽扯了扯他的裤腿。
　　看来，不是他一个人孤军作战呢。
　　揣着莫名的感动，启人探出手，攥紧手指，碰上那两个拳头。
　　如果一个人会显得软弱无力的话，大概只是遗忘了源自背后的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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