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风骨

作者:明相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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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国宾


      这日午休时候,莫阑无精打采坐在阁中角落里梳理十年来各地文官武将的履历名册,偌大紫清阁中就只还有一名驼背的洒扫老太监正在收拾废纸秽污。因淋了雨,莫阑的左手几日来亦发红肿,到今日左手疼痛难忍不说,还浑身一阵阵的寒战,因此不时忍不住悄悄伸出手看一看,有没有好一点点的迹象。
      看着红萝卜一样的手指,莫阑正想到要不要索性把手剁了,那驼背老太监开口道:“沈大人,你这手受刑后再迁延不愈,不用药,只怕就废了。”
      莫阑叹口气。
      “若沈大人不嫌弃,老奴这里有专治外伤热毒的药粉,大人可以敷上试试。”说着自袖子取出一个小葫芦送给她,笑道:“这是老奴自己配的,因我们做奴才的跌打损伤是经常事,所以天天带着药。”
      “那真是多谢!”莫阑感激不尽,当即敷上,果然没有那么痛了。
      “叫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好呢!”莫阑一时身无长物,忽然想到:“公公今日辛苦了,不如赶紧回去歇着吧!”
      “老奴废纸尚未收纳完——”
      “我来!”莫阑一把夺过簸箕,不由分说撵走了老太监。
      没一会,莫阑收拾出一堆写废的稿纸,还有柳碧琪、张昭辉等人偷吃的瓜果皮壳,正要收工,却见簸箕里有撕碎的几片朵云轩的残纸。莫阑好奇,朵云轩难得又价高,多是王公贵族的千金小姐才用,遂拿起来拼了拼,却又无字。只觉得奇奇怪怪的,复又往簸箕里一扔。好巧不巧扔在一只果皮上,随着果皮上的汁水洇湿了一块,隐隐显了些笔画。莫阑忙齐齐将碎纸都翻检出来,在案上拼好,轻轻洒上茶水,渐渐出现“饵已入京”四字,字迹娟秀工整,多半是女子所写。
      趁着四下无人,莫阑赶紧将这些碎纸收好,又将簸箕收拾干净才罢。

      由于一早,方道平就把几名助丞逐个责备了一顿,因此,整个紫清阁中寂静无语,人人都埋头处理着手上的官文,无一丝杂话。方道平又单独将莫阑与冯征叫至跟前:“云清,这几天你协助浩远,旁的就不用管了。”
      莫阑立刻醒悟到冯征精明能干,手上事务游刃有余,方道平要自己协助他,其实本意是维护自己,但冯征岂真是善类?于是马上说:“太子令在下多些磨砺,冯大人能力卓绝,怕不需要在下协助的。在下情愿与其他助丞一同发送官文去。”
      方道平抚髯一笑:“哪需要那么多助丞,倒是行书只剩浩远一个,你本无大错,殿下一时气消了,不复你原职,再换旁人来是万没有的道理。”
      说毕,自去忙碌。
      莫阑满是敌意地扫了眼冯征,冯征白了莫阑一眼,将脸一沉:“发什么愣,这些是你今日必须要整理出的官文,收拾不完不准走!”说着,将三大摞堆得山一样高的文书往莫阑桌上一堆。

      莫阑随手翻了一翻,不由怒了:“这么多!这些全都不是今日朝会下发的!”

      “这些是老皇帝离京后到周曦主政前所有各省各部的官文,此前都由周晟批阅过,你现在把它们全部分类整理,要紧的拣出来,再给周曦过目一遍。”

      莫阑心中冷“哼”一声,臭冯征果然会找事,既折腾了人,又讨好了周曦。好在莫阑自小看爷爷打理各种公文奏章,对各类公文皆十分熟悉,一眼看去就知大概,哪些是要紧的,哪些是例行公事,哪些只是礼节过场,每篇官文下周晟批复的文字莫阑也格外看了下,若有徇私的,舞弊的,她也全部挑出,让周曦重新定夺。三下五除二,旁人只看她走马观花般,片刻功夫,堆积如山的官文迅速分类整理好了。连冯征也有些意外,不过随即又恢复了不以为然的神气:“小聪明是有点,去,把这些要紧些的送给周曦!”

      “去就去!”莫阑捧着高高一摞沉甸甸的公文就往汇英殿去,偏偏冤家路窄,出门没几步,上了蜂腰桥后,发现秦德昭自迎面走了过来,后面跟了一班奉迎之徒,莫阑想避让也来不及了,只有伏下行礼。

      “你捧的是什么?”秦德昭故作关怀问了一句。

      “回秦大人,是旧日的官文。”莫阑言毕,只见秦德昭使眼色,让身后一名随行的官员上前翻看官文。莫阑忙回身闪避,急道:“只供太子殿下批阅,旁人不得翻看!”

      怎奈官文太多,莫阑力气有限,与那官员争执中,秦德昭已取了最上面一卷官文,一看,竟是自己奏请周晟登基的奏折,这给周曦看见还得了?于是冷笑道:“老夫正要去见殿下,恰巧可以帮你把折子带为递上。”
      说话间,秦德昭手下那名官员会了意,抢夺中,忽劈手将莫阑手臂一打,莫阑痛得受不住,一大叠官文全被打落到桥下的太液池中。

      “秦德昭,你欺人太甚!”莫阑捂着受伤的手臂,怒向秦德昭。

      “你这混小子,秦大人好心帮你,你自己没拿住,失落了官文反怪秦大人,真是狗咬吕洞宾!”马上秦德昭身后就有人七嘴八舌厉声斥责起莫阑。

      “你身为行书遗失官文罪可致死!还胆敢污蔑老夫,看你如何收场!”秦德昭说完,拂袖而走,他身后一班人也嗤笑离去。

      莫阑巴巴看着河中七零八落飘飘荡荡的各样官文,想了想,叹口气,自回到紫清阁中。冯征一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笑了:“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丢了魂,还是丧了魄?”

      “官文全被秦德昭打落太液池里了。”

      “堂堂沈大人丢了官文,你不去太子那里请罪,是回来找纸笔先写好遗书的?”

      莫阑懒得理他,自伏案奋笔疾书起来,午膳也不用了,直到日头偏西,才将笔一掷,微微一笑,复又捧着厚厚一叠卷纸准备起身。

      “你这半天在折腾什么玩意?”冯征品着茶,语带讥讽地笑道。

      “我把遗落的奏折都默写在这里,就算殿下怪罪,但总不影响国事。”莫阑得意地说道。

      “你把这几个月的都默写出来了?”冯征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也不一定句句都一字不差,但每句的意思一定是不会错的。”官文的套话模式大抵就那几样,类似的都要起承转结,自小爷爷就教她速读速记,莫阑天资本就不差,所以看似不可思异之事,于她却也不难办到。

      不料,冯征却是嗤之以鼻:“自作聪明,其实是蠢笨如猪,我这里篇篇官文皆有备案,不然,岂敢交到你手上?”

      “你竟这般歹毒?早有备案还不拿出来,害我半日来费尽心血!”

      “你是才知道我歹毒的吗?”冯征“呵呵”笑道:“真是笨到猪都不如!”

      二人正说着,方道平走来对莫阑说道:“下午有番邦使臣来访,殿下亲自接见,你协同浩远随驾。”

      莫阑不想与冯征同行,于是笑道:“在下手上尚有许多官文未曾处理,不如换旁人去吧!”

      “云清,你可不能拂了方大人美意!”冯征走过来,低声向莫阑道:“使臣来访,我们不过跟去看热闹,方大人是心疼你前日劳苦,有意放你轻松半日。”

      方道平点头:“你手上的官文我自安排人接手。”

      不待莫阑答话,冯征又抢在前头担保道:“方大人只管放心,在下必定照顾好沈大人,不让他再出差池。”

      看着方道平赞赏着含笑走了,莫阑扫了眼冯征,没好气道:“照顾好自己吧!”

      在旁人眼中,这段时日相处以来,冯征实在是个再称职不过的行书,精明能干,细致耐心,任何事情到他手上总可以迎刃而解,并且,他对每个人都很好,他对每个人说的话,都恰合了对方的心思,为每人做的事,也都是对方正需要的。周曦对他器重有嘉,众人对他也亦发另眼相待了!都想着这样年轻有为,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只是在莫阑面前,冯征才不隐藏他目光中的不羁与冷峻。

      二人并肩向汇英殿行来,冯征目光沉郁负手在后一路无话,莫阑手捧着刚默写好的官文,一路走着,仰首看看云,垂眼看看花,看到会心处,还忍不住要笑一笑。

      冯征不禁冷笑:“呆子,又笑什么?”

      莫阑望着冯征的样子,嫣然笑了:“你也看看天上的云呀,看你能想到什么?”

      “我可不是长安矫情的公子哥,”冯征目光寒冽:“没那个诗情画意!这些花草云雨的,我没兴致。”

      莫阑也没恼,眸光闪闪,仍是笑道:“哎,黑脸的,你对一切的兴致都冷淡啊?”

      冯征忽扭头扫了莫阑一眼,目光如电掣,莫阑猛的被他看得一惊,心跳骤然加快,低头走路,再不吭一声。

      二人到汇英殿中,周曦已太子冠带准备齐整,只是见到莫阑,目光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如常。行礼毕,冯征道:“殿下,这些时日来,朝廷政事已逐步转入正轨,微臣思及二殿下主政期间恐政见有与殿下相左者,特组织人手将二殿下批阅的公文重新整理一遍,呈于殿下审阅!”说着,将莫阑手中的官文一夺,递交周曦。

      “冯征虑得极是,孤也正想看看!”周曦满心赞许,翻看两页,眉头不由一皱,从头到尾都是莫阑一个人的笔迹,余光瞥了眼莫阑,正要说话,门口有内侍喊道:“时辰已到,番邦使臣会齐,恭请太子殿下驾到!”

      这是周曦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接见外国使节,因此格外谨慎些,此次来访的是西荻国和北月国,两国皆是与央接壤的大国,尤其北月,近些年政治稳定,经济发展,实力迅猛上升,军力更是不容小觑。好在宾主相交甚欢,西荻与北月此来主要是为了洽谈边境贸易,对太白之事也表示十分关注,会晤结束,周曦与西荻北月两国交换了国书,相约接下来两天详谈开放边境的细则,定于晚间大开国宴,颁赐两国使节与群臣。
      本来一切顺利,就在会晤接近结束时,西荻的使者笑道:“启奏大央太子殿下,我们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们的兰黛公主素来仰慕大央的人文风雅,尤其喜爱丹青彩绘,不远万里也来到大央,本想请镇国公大人指点一二,偏来得不巧,因此斗胆请殿下费心,另为公主择一高人,不吝赐教才好!”

      周曦笑道:“本来莫老大人在时,实在是最合适不过!当然,也请公主殿下放心,孤必然找一位丹青高手去与公主殿下一同切磋画技,不负公主殿下亲临大央一趟。”

      公主蒙着面纱,举止娴雅,与西荻使者一同致谢。此后,两国使者又一起,一一奉上献给央国的礼物,总之是些异域奇珍,琳琅满目,周曦与群臣不免赞赏一番,及至周曦看见北月的礼物中,有一套羊脂玉雕的乐器,精巧可爱,细瞧了瞧,有玉笛,玉箫,玉埙等,玉质温润,雕发古拙奇趣,尤其是玉埙,极是巧夺天工,心中一动,笑道:“这个玉埙有趣!”

      北月使者赞道:“太子殿下好眼光!这玉笛,玉箫,玉埙分别是紫玉,墨玉,羊脂玉雕成,尤其是这枚玉埙,我月国特产羊脂玉中的极品月脂玉,玉光莹润皎洁,犹如月光,经我国最有名望的雕刻大师精心雕刻出来,世上仅有两枚,是我镇国之宝,那一枚是我先皇挚爱,这一枚敬献太子殿下,愿与大央永世交好!”

      周曦把玩玉埙,道:“埙者,有说治后之德,圣人贵淹,又有说,伯氏吹埙,仲氏吹箎,兄弟相谐,亲善友睦,贵国真是用心良苦。只是如今会吹埙者已经极少,不知诸爱卿中可有会吹埙的?”

      诸使臣与朝臣面面相觑,有人道:“我朝诸臣中,若论最风雅擅乐者,除秦大人,再无人敢当之。”
      “秦大人虚怀若谷,应天运琴,通理达乐,当世也无出其右!”
      “大约,唯有秦大人可吹之。”
      ……

      周曦不过随口一提,秦党人群起奉承秦德昭,周曦虽心中厌恶,但也不想驳诸人面子,就顺水推舟道:“哦,久闻秦大人精通乐理,今日可否以这玉埙吹奏一曲,已和北月西荻两国赤诚之情。”

      岂料,秦德昭不紧不慢的拿着腔调回道:“启奏殿下,老臣已朽,虽多年前习得几首曲子,曲谱却记不清了,满朝臣子人才济济,殿下何不另请高明?”
      摆明了,当着众人的面,拿起谱了,不奉口谕,有意给周曦难堪。

      “秦大人过谦了,不就是拿个谱吗?取来容易。”周曦淡淡而笑,忽道:“沈霄何在?”

      莫阑没在周曦身后诸臣里,也没什么兴趣听三国睦邻友好的客套话,更懒得去瞧那些贡品,因为一中午竭尽心力的在默写官文,此时困了,站在那里眼皮都打架,就偷偷倚在金殿廊柱后面补眠。刚刚与周公会面,猛听见周曦在唤她,一惊之下,暗自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道旁人之前都说些什么,只有故做镇定的来到众人簇拥的周曦跟前,缓缓施了礼。

      “水墨轩书架上有本《国风》的埙谱,你去取来。”

      莫阑补眠未遂,懒得跑腿,想也没想,就道:“回殿下,若是急用,微臣这里写出来就是,省得来回耽搁了时辰。”

      央国会吹埙者本就稀少,再能写出埙谱者更是少之又少,金殿之上,沈霄随口说出这样的话来,满朝文武都不由暗暗发笑,埙谱不比琴谱,便是宫中乐坊里的老艺人也多半不识,何况沈霄一少年?秦德昭冷笑了一下,道:“哦?中土能识埙谱者不过百人,你小小年纪,竟能默出最晦涩繁复的《国风》?那便是天纵奇才了!金殿之上,容不得小儿夸口,你若今日疏忽懈怠,错了分毫,误了邦交可是死罪!”

      “秦德昭,西荻北月皆是友好邻邦,一首曲子何关大局?你如此小题大做,舍本逐末,岂不叫使臣们笑话?”周曦将脸一沉,也暗恨沈霄,口无遮拦叫秦德昭抓住把柄,秦德昭必不肯善罢甘休。

      “使臣们再不会去笑话老臣,”秦德昭也毫不客气:“鼎鼎金殿之上,一切肃穆庄严,丝毫谬误皆有损我大央国威,事关国体,太子若是徇私情,刻意包庇沈霄,才让使臣们及天下人笑话!”说到“徇私情”几个字时,秦德昭还故意拖长了调子,引得诸臣暗下交换眼色,神情怪异。

      周曦大怒,但碍着还有别国的使臣,不便发火,只有瞪向秦德昭,更有秦德昭一党几个重臣,附和道:“秦大人所言有理,何况我大央泱泱大国,对内法正,对外才可立威立信。不如就让沈行书即刻写来,如若不错,可彰显我大央人杰地灵,如若有失,殿下正法,也不失我大国身份。”

      莫阑暗暗吐舌,早知道就跑个腿,省得招众人喷下这许多口水。一抬眼,望见金殿上周曦缄口不语,面色阴郁,眉峰间隐隐似腾起杀气。就在周曦准备发作时,与莫阑目光相交,却见莫阑微微一笑,抢在周曦前朗朗说道:“微臣这就将曲谱默写出来,若错分毫,愿凭国法处置!”

      周曦看莫阑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冷冷扫了眼秦德昭诸人,想了想,暂将怒火压了下去,道:“也罢,先取纸笔来。”

      很快,笔砚齐备,就看莫阑洒衣端坐案前,冯征挥走内侍,亲自上前研磨,一面在莫阑耳边低声道:“若不想死,照我手势写。”莫阑注意到冯征缓缓在砚中磨出的墨迹,正是《国风》的埙谱,暗暗惊讶他怎么也能默出,但还是不屑地低声道:“想死才照你的写。”就见她不紧不慢地划着天书一样的曲谱。时间仿佛过得分外缓慢,整个大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息静气起来,紧紧盯着沈霄,谁都不相信,这小小砍柴出身的少年,能默出埙谱,这在寻常人根本都未见过。

      莫阑儿时在家,闲来无事,曾学过几首埙曲玩,因为喜欢埙声温润惆怅,别有一番情怀,所以至今还记得。倒不是她刻意强记,在莫阑看来,一切曲乐歌舞,诗文书画,哪怕天地风雷,或者蝼蚁繁花,皆有相融相通之处,所以一通百通,即使旁人看去天书一样的琴谱,在她这里却化作曼妙曲乐,如苍山微岚,暮云归雪,化入心髓。

      周曦亦紧紧地盯着莫阑,心中翻腾起种种应对秦德昭的说辞,筹谋未定时,莫阑已手捧曲谱自信满满地起身,说时迟,那时快,冯征将莫阑手中曲谱一夺,敬献周曦。莫阑心中恼怒,今日他已经第二次抢自己手中文稿了!一时间无数怨愤,恶狠狠地看向冯征,却见冯征佯装没看见,手指不动声色地在曲谱上按下一个墨迹,然后交到周曦案前,莫阑心中一凛,那正是曲尾自己记忆不清之处,如他一改,正是对了。

      那边秦德昭也派人去取乐谱,少顷,乐谱取来,众人展开比对,竟分毫不差,于是大殿之上,尽是啧啧称奇之声,叹为观止。北月使者笑道:“太子殿下洪福,身边竟有这样博闻强识的少年才俊,他日必能辅佐殿下日理万机,福泽万民!”

      周曦本也不信,以为是沈霄随口说大话,或者会想鬼点子糊弄过去,没想到,他竟真的懂埙谱,还能默写出来,不由再次深深看向沈霄,只见他举止温文儒雅,谦和从容,究竟会是什么人?

      秦德昭也紧锁着双眉,将两篇乐谱从头比对到尾,竟未找到错处,惊叹至极,倒吸一口凉气,道:“沈助丞有如此才情,却是难得。只是他今日另有一桩欺君死罪,老臣身为在座众臣之首,却也不敢包庇。今日上午,老臣偶遇沈助丞,亲眼见他移送官文时,不慎将一摞官文失落太液池中,助丞遗失官文,论罪当诛!”

      莫阑就知道秦德昭必然纠缠,于是向周曦跪下道:“启奏太子殿下,微臣今日没能保护好官文,却是有罪。只是,并非因为微臣不慎,而是微臣今日携官文路过蜂腰桥时,遇到秦大人,他恐官文对己不利,执意抢夺,他身后官员出手将微臣打伤,微臣手中官文才落入水中。不过,微臣已将官文重新补过上交,并不耽误国事,请殿下明鉴!”

      周曦深蹙了眉,并没有立时答话。

      “启奏殿下,”冯征施下一礼,笑着说道:“上午原是一通误会,沈大人偶遇秦大人,秦大人好心要帮沈大人顺路给殿下送文书,沈大人过于呆板谨慎,二人口舌间起了误会,争执间官文落入水中,也不是大事,所有官文臣这里皆有备份,沈大人也皆补录了。云清,你向秦大人道歉,秦大人大人大量,又兼怜你年少无知,必然不再追究!”

      “你什么居心?”莫阑望了望冯征,但见他犹像在对自己使眼色,莫阑心中迟疑,若有所思,也再没把话说下去。

      端坐于高位上的周曦也将莫阑一斥:“沈霄,你太不懂事!向秦大人请罪。”

      莫阑跪在地上,看了一眼身边立着的冯征,又望了望高位之上的周曦,二人倒是难得的同声连气。莫阑不是不明白,此时金殿之上,外邦使臣都在,如今太子位并不稳固,周曦必不愿传出太子与重臣失和的事来,那样对大央政局极其不利。一旦被外邦或别有用心者利用,轻者朝廷动荡,重者改天换日,所以周曦轻易不会对秦德昭怎么样,只能弃卒保车。秦德昭正是利用这一点,才敢字字句句争锋相对,心心念念要置她死地。令莫阑郁闷的是,眼下秦德昭是车,她是卒,她这个卒也不是不能牺牲,只是这个车狡诈阴毒,着了恶人的圈套,她总是觉得窝囊。

      想了又想,莫阑也觉得只有牺牲自己这个小卒,于是道:“殿下指教得极是,是微臣不懂事,辜负了秦大人淳淳关怀之意,微臣知道错了,还望秦大人海涵。”

      秦德昭道:“你如今入朝为官,不比在家撒野,岂是一句不懂事就可遮盖掩?也罢,今日是西荻北月两国贵使来朝的好日子,老臣亦不想扫大家兴致,不予计较就是!不过你遗失官文本是重罪,不得不惩戒一二,以儆效尤。依老臣看,就在这殿外跪两个时辰,也就罢了,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周曦看了看秦德昭,不置可否,莫阑随即便道:“微臣领罪就是!”

      说着,她自走出殿外,捡了犄角僻静处一株垂丝海棠下跪了。自己掐指算算,两个时辰后,晚膳都传完了,自己午膳还没用呢,真是亏大了。忽然又想今日有国宾,宫中理应开国宴,那御膳房定然会忙至夜深。这样想来,又自觉无比庆幸。

      少顷,殿上诸大臣公侯散了,出了殿门,总忍不住要往莫阑跪的地方望上一眼,指指点点,或鄙夷,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替莫阑隐隐担心。莫阑见诸人散尽,悠悠然转眉一笑,捡起地上一根短枝,就着身旁的泥土,细细画起了身旁的垂丝海棠。莫阑早见这株海棠丰姿有趣,只是不及赏玩,但看满树柔蔓尽垂下殷红的花蕾,也有星星点点花骨朵刚刚绽放,枝枝叶叶嫩得似乎要滴下水来,此刻正好,海棠为伴,心下不亦乐乎。不觉间,海棠画好大半,刚巧又飞来一只画眉,停在花枝上“啾啾”而鸣,莫阑大喜,正要把画眉绘在画上,忽然,感觉身周有股异样的气息,抬眼看时,也没看见有人,再望树梢,那画眉一惊,猛的扑腾下翅膀“嗖”的一声,急急冲向天,瞬间无影了。莫阑悻悻的,只觉得身畔微风中寒凉许多,天色已微黑,宫中尚未全掌上灯,偌大殿外寂静无声,不过远远立了两个太监守门。正出神,莫阑忽然听到草丛里由远及近“朔朔”有声响,草叶浮动处,赫然竟游来一条紫金大蟒蛇,蛇身比碗口还粗,惊惧之下,莫阑连忙起身要逃走,却因跪久了腿疼,只是一跤跌得瘫倒在地。莫阑不动时蟒蛇倒未在意她,这一动,蟒蛇迅速地向她扑来,莫阑先喊了一声“救命”,可是蟒蛇极快地紧紧缠住了她的身子,勒得她再也喊不出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何时起,竟有一队禁卫暗中藏在殿后,听见莫阑呼唤,立时冲了过来.意外的是,周曦竟也立刻赶了过来,见到紫金蟒,举剑就砍,但紫金蟒巨大,一时重伤不死,就在莫阑觉得自己快要被勒断了气时,忽然从紫金蟒的口吐出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小蛇,小蛇对着莫阑的颈部一口咬下。就在小蛇飞出的一瞬,紫金蟒浑身瘫软,松下莫阑,继续扭动了几下才渐渐死了,小蛇身形极是矫捷,咬了一口莫阑,又一溜烟向草丛滑去,侍卫们慌忙去捉,人多手杂,几次滑脱擒拿不住,居然让小金蛇跑了。

      只余莫阑奄奄在地,周曦惊慌之下一手将其扶起,见其雪白的颈上赫然有两粒被蛇咬过的齿痕,鲜红夺目,不及细想,俯下身就去吸毒。

      就在这时,兰黛公主也急急闻讯赶来,见到眼前一幕,不由尴尬起来,禁不住脸先一红,迟迟顿顿地说道:“太子殿下,其实,这小金蛇没有毒。沈大人只是一时窒息昏迷。”

      周曦正紧张地奋力吸血,听到兰黛公主这样一说,口里的鲜血一呛,一不留神直接吞了,自己也险些背过去。周曦身后的太监侍卫们先是看得目瞪口呆,经兰黛公主一说不禁哑然失笑,忽然又看周曦满口鲜红,阴沉着脸立起了身,又慌忙肃立不动,却各个憋笑憋出内伤。

      周曦有些尴尬的将昏迷中的莫阑推给一边的内侍,自己抹去口边的鲜血:“究竟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这复生蟒是我西荻特有珍宝,紫金蟒巨大凶猛,但其体内复生的黄金蝮却是罕见的灵丹妙药,任是出血不止或是剧毒攻心,这黄金蝮咬上一口,立时也就好了。只是可惜,好容易运到贵国,黄金蝮如今却跑了。”

      周曦恢复了往日神色,说道:“总之是跑不远。魏晋,务必将它捉回来。”

      未及片刻,莫阑果然自己醒转过来,只觉得颈上生疼,也未多想,伏地跪下就道:“多谢殿下,多谢兰黛公主及时相救。”
      又环顾众人,各个神情古怪,莫阑心下立时惶恐,难道自己男装露了马脚?猛不防一眼瞥到周曦身后,失声叫了起来:“魏晋,你怎么流鼻血了?”

      魏晋连忙自己一把抹了,慌张起来:“没有没有,天干物燥,物燥!属下告退!”说完,脚底抹油般就消失了。
      周曦又扫了眼其他侍卫,一大阵子人“轰”溜烟就都不见了。

      “殿下,刚才怎么了,这般古怪?”莫阑心虚,但还是忍不住想问问,却抬眼看见周曦铁黑着脸,只得讪讪地一笑,也不指望他回答了。

      “太子殿下,我西荻进贡紫金蟒本是一片赤诚之心,不料险些伤了这位沈大人性命,真是万分抱歉!”兰黛公主一听说紫金蟒逃脱了,就立即带人追寻至此,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公主千万别这样说,路遥万里,紫金蟒都安然无恙,却在皇宫之中逃脱出来,直奔汇英殿里,乃是我央国自己的事了,与公主无关。孤定会查个分明。”

      “太子殿下果然明睿。”兰黛公主松了口气,一眼望见地上的画很是惊喜,对莫阑道:“地上的海棠是大人所画?”

      莫阑点点头,扫了眼沉肃的周曦,不由一窘,罚跪的时候画画,自然也是大不敬的,看周曦脸色不善,不由大悔,真是自寻死路。

      兰黛公主却抿起唇,着实细细地去看了看地上的画,又不住地打量起了莫阑,渐渐脸上腾起一抹绯晕,向周曦道:“太子殿下,这位沈大人的画丰姿有趣,兰黛十分喜欢,可否让兰黛拜沈大人为师?”

      “公主太高看他了,他不过是孤的一个行书,偶尔几笔涂鸦岂能入公主青眼,我央国擅画的人多,改日将宫中画师尽数传来,公主自行挑选好了。”周曦淡淡一笑。

      兰黛公主却深深向周曦一拜,认真地说道:“太子殿下,这位沈大人的绘画技巧可能不是贵国最高的,可是,你来看他泥上这幅草图,不过是树枝划过的一番线条,寻常一样花鸟,却有不一样的花鸟情,落笔自然清丽,气韵悠然恬静,此情此地,仍然可以悠悠作画,这份心境远不是宫廷画师可比。兰黛郑重恳求太子殿下,可否赐沈大人教习兰黛绘画?”

      周曦仍是笑了笑:“公主见笑了,沈霄顽劣的很,身为行书,此前因疏懒耽误了官文,孤正罚他呢!不方便此时再教□□殿下。”

      兰黛公主见周曦这样说,知道是无望了,只得说道:“兰黛万分遗憾!只有一个请求,沈大人刚受了伤,求太子殿下今天就放过他吧!”

      “今日权看在西荻公主的份上,你起来吧。”周曦又道:“公主,御花园在这边,请!”
      “启禀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周曦陪兰黛逛了会御花园,刚至寝宫,换了身衣服准备参加晚宴,听了太监的话,不由眉头蹙了蹙,母亲这时候召见,必然是有事了。

      蔺皇后年过四旬,温和娴雅,平日里并不多话,也懒得凑热闹。因此推了身体不适,并不打算参加国宴,只穿了家常的锦袍,坐在桌边缝着一件罗衫。见周曦来了,忙迎上前温婉笑道:“才两日不见,怎么又瘦了?”

      “哪里瘦了?”周曦笑道:“儿臣一定要变成一头猪来参见母后,才不算瘦吗?”
      蔺皇后笑着责道:“今日已不同往昔,还这样乱说话。”说着,拉周曦在桌边坐下,挥退左右,亲自为周曦倒了杯茶,又说道:“你如今是太子,说话行事,已不需母亲多言。只是,识人用人极是重要,一定要审度再三,谨慎为上。”

      “母后这是何意啊?”

      “听说你新任了两名太子行书,其中一位,名叫沈霄,正是他从太白山传圣旨而来,立下头功,因他少年有为,破格提拔为行书?”
      蔺皇后目中仍是温和,周曦却心中一颤。

      “又听说他容貌极佳,性格温和,气度不俗,多才多艺。”蔺皇后继续说道。

      周曦淡淡一笑:“朝中这样的臣子多了,母后提他做什么?”

      “可母亲听说,你对他与别人不同。”蔺皇后目光幽深,意味深长地望着周曦:“曦儿,到底有没有此事?”

      周曦眉头一皱:“是谁在母后这里嚼舌根,可恶!”

      “并不是哪一个人,”蔺皇后也蹙起眉:“其实,自从沈霄被任命行书起,就有这样的传言,母亲信你,从未放在心上。可你方才为他吸毒,如今宫中已传遍。无论是否有人存心生事,这件事已坐实。”

      “儿臣已经冷落他了。可是,他一旦离开儿臣身边,就必死无疑。”周曦也越觉不好,心头一沉。他知道秦德昭必然暗害沈霄,想带人拿着证据,没想到还是中了秦德昭的计,若是传出去,断袖的太子岂能被世人所容,若不然,只有沈霄……周曦不愿再往下想。

      “这么说,你真的在乎他?”蔺皇后整个儿怔住,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儿臣,只是不想他死!”周曦脱口而出,可是自己究竟为什么不想他死,他自己也说不清,难道自己真有龙阳之癖?想到这里,周曦自己心中恶寒。

      蔺皇后怔怔的望着周曦,忽然眼圈一红:“造孽呀,太子自己看着办吧!国宴时辰要到了,快去吧!”

      莫阑因每天晚上整理文书回去的晚,小福子呱噪的紧,莫阑决定今晚提前一个时辰回去,可路过御花园的一角时,忽然在一丛假山后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循环不止:“一,二,三,嗨!一,二,三,嗨!”
      莫阑好奇,悄悄辄到假山后,看见柳碧琪披头散发一头是包,口里念念有词,一边念着,一边往假山上撞去。

      “恪言兄,你是在练武功吗?”莫阑不禁问道。
      柳碧琪俊脸上满是泪痕,一惊之下回过头来看是沈霄,摆摆手道:“你莫管我,你也管不了的,我在寻死呢!”

      说罢,“一,二,三,嗨!”又一头向假山上撞去,只是临到山前,脚步还是畏缩,终于只是又多了一枚青包。

      “你如此撞到天亮也撞不死。”莫阑双手抱臂,倚着假山:“哎,反正你也不想活了,何妨一边撞着,一边和我说说,也算是个明白鬼。”

      柳碧琪白了她一眼:“你那日遗失的不过是官文,就险些丧命,我方才把国书弄破了,你说我不是死定了?”

      莫阑眸光转了转:“你把国书拿给我看看。”

      柳碧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从怀中掏出太子下午刚用过玉玺的国书,内容是与西荻北月友好长存的话,正下方央国太子玺印已用。

      莫阑展眉一笑:“这国书用的帛纸阁中还有的,你立刻去找来,我保你不死!”

      “我已黄泉路近,你还要戏耍我,究竟安的什么心?”柳碧琪俊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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