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天行九歌]

　　清晨的阳光顺着地板上的木纹流入房中，攀上床沿，静悄悄地落在沉睡的韩宇脸上，照亮了他满脸的苍白虚弱。

　　长睫微动，韩宇睁开眼，还未清醒过来，就先被日光刺得眼睛生疼，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

　　这一幕正好被端药入内的玉姬看到，素来沉静淡然的她眼眶一红，连礼数都忘了，随手放下托盘便一路小跑到床边跪下，轻声唤道：“四爷，您可算醒了……”

　　“玉姬？”

　　慢慢适应了屋里的亮度，韩宇放下手，试图坐起身。玉姬见状，连忙搀住他虚软的身体，往他身后塞了个软枕让他靠着。

　　受星辰穹顶反震的后遗症使韩宇脑袋到现在还是懵懵的，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无法正常思考，只得捂着额头询问玉姬：“我睡了几日？外头怎么样了？”

　　玉姬悄悄拈袖拭去眼角的泪水，答道：“四爷昏睡了五日有余，王上为此震怒，说要严惩连累四爷受伤的百越难民。”

　　知道韩宇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她没说大夫的诊治结果，而是直入正题。

　　“父王想怎么处置他们？”韩宇一惊，询问的话脱口而出。

　　他拼了半条命和大半身家才把那些百越难民救回来，要是韩王一气之下又将他们全部杀掉，那他哭都不知道往哪儿哭去。

　　“王上本想处死所有难民，但被九公子和相国大人劝住了。”玉姬端来温度刚好的药，一边搅拌着舀起送到韩宇嘴边，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也好在四爷伤势不重，否则九公子怕是都劝诫不动。”

　　韩王虽耽于享乐，刻薄寡恩，可对他的第四子一向是倚重的。何况害韩宇受伤的又是让他如鲠在喉的百越难民，他会生出杀心在韩宇的意料之中。

　　不过，韩王对韩非可是不待见得很，此次劝住他不让他杀掉难民，即便有相国张开地帮助，韩非估计也受了不少气。

　　“老九现下如何？”韩宇咽下一勺药，急忙又问。

　　玉姬又舀起一勺递上：“九公子救下百越难民，却因不敬君父之名被王上软禁于冷宫之中。现在如何，奴婢亦不知。”

　　韩宇眼皮子一跳。

　　韩王性情刻薄，又一向厌恶韩非，如果对韩非起了杀机就麻烦了。

　　好在如今确实形势严峻，然而还不到最糟糕的地步，韩非仍有腾挪余地。

　　不管怎么说，这次是自己拖累了韩非。虽说若是百越难民死于天泽等人之手，韩王依然会借题发挥大发雷霆，但他的心病也会因此去掉，顶多为难韩非一阵便过去了。

　　可如若事情上升到韩宇为救难民而受伤昏迷，加上这些难民又挂在韩非名下，那么无论于公于私，是真是假，韩王的一场大怒皆在所难免，而韩非必然首当其冲。

　　真是一笔烂账。

　　韩宇琢磨着如何为身处冷宫的韩非解围，无知无觉地连喝好几勺药汤。直到口中的苦涩堆积到不能忽视的程度，他才恍然回神，皱眉避开玉姬递来的勺子。

　　对此，玉姬似是早有预料，平静地规劝道：“四爷，良药苦口。”

　　韩宇苦得说不出话，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好了，然后捂着嘴走下床，敏捷地避开玉姬伸过来的手，把门外伺候的侍女唤了进来。

　　他原本打算再休息休息，等流沙的人出手了再想办法配合他们，现在看来，他还是早点进宫找韩非商量比较好。

　　比起宫里的暗流涌动，他更害怕在府中喝苦到怀疑人生的中药。

　　玉姬轻叹着放下还剩三分之一药汤的碗，上前帮韩宇更衣冠发。

　　“四爷可是要入宫？”她问。

　　韩宇心不在焉地点头，打开系统的任务面板，先领取救下百越难民得的五千积分，然后取出系统送的拯救韩非任务的补助攥在手中，打算进宫时顺便给他。

　　为他压平衣领的褶皱，玉姬想了想，问：“四爷若是不急，不妨等千乘回来后再入宫。有他护卫，四爷也能安全一点。”

　　“不必了。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王城之下，不会有人蠢到这时候来袭击我。”韩宇抖抖衣袖，顺势将系统给的护身符藏于袖中。

　　穿戴完毕，韩宇正要出门，跨过门槛时却突然脚下一软，要不是玉姬在旁边扶着，他差点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他的腹中传出一阵“咕噜”声，仿佛一声警钟，提醒他自己已有五日粒米未进了。

　　玉姬掩唇轻笑：“四爷还是先用些粥饭再进宫吧。”

　　韩宇也不尴尬，脚步一转，直直走向小厨房。

　　即使在病中，他也要自己做饭。

　　谁让韩国膳食难吃得令他多吃一口都像在进行极限挑战。

　　……

　　半个时辰后，韩宇提着一个食盒入宫，走进破败而又难掩昔日繁华的冷宫。

　　穿过荒草丛生的中庭，朽旧的回廊尽头便是软禁韩非之处。韩宇挥退带路的宫仆，信步来到门前，推门而入。

　　彼时，韩非立于窗前，眺望外面的景象，只给韩宇一个优美的背影。

　　摊开的竹简与一杯冷酒置于桌案上，显得颇为散漫随意，和他平日给人的感觉十分相像。

　　听到门开的滞塞声，韩非淡然回身，见到来人是韩宇也不惊讶，只笑着行礼，然后问：“四哥伤势痊愈了？”

　　“小伤罢了。”韩宇颔首以示回礼，走到案边坐下，从食盒里取出自己做的饭菜和一壶酒摆开。

　　韩非在他对面坐下，撑着下巴好奇地打量桌上自己一道也不认识的酒菜。

　　韩宇做的都是经过玉姬和千乘检验合格的家常菜，有三色土豆丝、冬瓜虾仁和万能的番茄炒蛋，正好适合饮食清淡的韩非。

　　将盛饭的碗和筷子递给好奇宝宝似的韩非，韩宇说道：“你一向不爱吃宫中的饭食，这些是我做的，尝尝味道如何。”

　　“这些……都是四哥亲手做的？”韩非惊讶地问。

　　“我不是儒家弟子，不讲究君子远庖厨，比起重油重辛、规矩繁多的宫廷菜，我还是更喜欢亲自下厨，做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迎上韩非仿佛能够洞察人心的目光，韩宇脸不红气不喘地瞎编。

　　韩非莞尔，拿着筷子依次从三道菜的上方划过，最后选择先夹起一块虾仁送入口中，继而眼睛一亮。

　　“有话吃完再说。”见状，韩宇忙提前将他询问这几道菜的话堵了回去。

　　韩非眨眨眼，随即冲韩宇一笑，安静地低头吃饭，真的一句也没问。

　　正如韩宇所想，被软禁的这几日，韩非几乎只靠着自己珍藏的美酒果腹，韩王差人送来的饭菜几乎一筷未动。被紫兰轩的美食养刁了口味，他完全接受不了宫中的膳食。

　　当然，吃过韩宇做的菜，日后他能不能再接受紫兰轩的食物也很难说。

　　先秦时期粗糙——这里指的是菜色而不是用餐礼仪——的饮食怎能与大吃货帝.国数千年积累的精华相比？

　　考虑到韩非的胃口，韩宇做的不多，很快他便吃完了，放下筷子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将手边的半杯冷酒饮尽，压下腹中蠢蠢欲动的馋虫，韩非笑道：“四哥的手艺，即便不及传说中的庖丁，亦不远矣。”

　　考虑到“秦时明月”里的庖丁是个神厨，韩宇没好意思接受他的夸奖，而是选择转移话题：“此次营救百越难民之事，还要多谢你从中周旋。”

　　“四哥，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韩非摇摇头，正色道：“若非四哥提前安排了防护之物，我受父王责骂倒不算什么，那数百条性命却是白白搭进去。”

　　“如果没有你和相国大人劝住父王，我即使救下那些人，他们也活不下去。”说到这里，韩宇既庆幸又沉重，“在这种世道，百姓连最简单的活着都那样举步维艰。”

　　韩非定定看着有些出神的韩宇，仿佛重新认识了他的四哥，良久后粲然一笑：“这正是需要我们改变的地方，也是我参与天下之争的原因。”

　　韩非从来不是一个政客，固然他擅使权术，能于韩国逼仄的朝堂间纵横捭阖，硬生生为自己打下一片足够腾挪的区域，但他的目光却在极高、极远之处，非常人可以理解。

　　事实上，韩非的思想理念有很多放到韩宇所在的几千年后仍然适用，靠的就是他超前的视野。

　　无论是历史上有口吃的韩非，还是这个平行时空舌灿莲花的韩非，他们的本质内核都是一样的。生与死局限不了他们的眼光，成与败掩盖不了他们的光芒。在这样英才辈出的年代，韩非依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输于任何人。

　　韩宇了解他，但又不是那么了解他。

　　韩宇能理解他的想法和野心，却不一定看得见他眼中的风景。

　　其实说到底，韩宇也是仗着自己来自千年之后，才能勉强在眼光上与韩非达到同一层次，不过也仅此而已。

　　说句有点基的话，韩宇很喜欢，也很欣赏这个时空的韩非，这也是韩宇想要救他的初衷。哪怕没有系统发布的任务，韩宇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思及至此，韩宇从袖中取出系统给的护身符，双手递给韩非。

　　那是一条串着玉石的红绳手链，有种简洁朴素的美感。

　　“这是？”韩非接过手链，奇怪地看着韩宇。

　　“护身符，可替你挡下三次灾劫。”韩宇言简意赅地解释，“天泽一行人已经盯上了你，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麻烦是我引向你的，这就当做是我的赔礼吧。”

　　“和四哥用以保护百越难民的蓝色屏障一样？”韩非眉心微蹙，“相比我，四哥才是最危险的，这护身符还是四哥你带着更妥当。”

　　说着，他便将手链还回去。

　　“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韩宇握住韩非来不及收回的手，将手链系在他的腕上。鲜艳的红绳映衬着他白皙的肌肤，煞是好看。

　　韩非望着手上的红绳一怔，不自觉摩挲着残留着韩宇指尖温度的地方，片刻后扬唇笑道：“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记住，这条护身符只能由你戴着，其他人戴上并无防护效果。”韩宇将空的碗碟收进食盒，“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差人给你送饭。”

　　言罢，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韩非却忽然唤他：“四哥。”

　　韩宇疑惑地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站在窗前，韩非逆光的身影犹如一抹剪影，显得飘忽而又遥远。

　　他几番更改措辞，最终微笑着问：“后日是子房生辰，我与子房约好宴会之后再到紫兰轩开一个私宴，四哥可愿一同参加？”

　　韩宇先是一愣，下一秒又反应过来，他是在借邀请之名询问自己是否与他站在同一立场。

　　“这还要看子房的意思。若他同意，我自然不会拒绝。”韩宇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他很乐意与韩非抱团，如此一来，很多事他都有了正当理由去做，包括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以命换命。

　　“好。”得到肯定答复，韩非笑容更盛，向他拱手一揖，“四哥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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