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长安
颜师父愁眉耷脸地走出纪家书房时,太阳都从城墙后头落下去了。她一手把包袱丢给方渊实,一手薅着纪融头毛,苦唧唧道:“你爹真唠叨。”
纪融听师父告自己亲爹的状却没什么反应,冷冰冰地把她的爪子拨下去。颜清歌也好像习惯了,嘿嘿一笑,问道:“你们等一下午,都饿了啊?”
方渊实等这句话很久了,正迫不及待地点头,看到纪融的表情,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纪公子一张俊脸此刻更黑了三分。他小心翼翼地问:“那师父……我们去哪儿吃饭?”
颜清歌道:“你看你看,都等不及了吧。师父带你们去个好地方,清光楼。”
方渊实自小没走出过安平县,哪里弄得清什么清光楼红灯楼的,把求教的目光投向纪融,纪融顶着臭脸回答他:“清光楼就是舞坊。”
方渊实又想问“舞坊”是个什么地方,颜清歌却早窜出去半条街了,到嘴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一边追一边心里还揣摩着,看纪融的脸色,这清光楼绝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知他师父又捣什么古怪!
颜清歌对长安熟稔得很,脚程又快,方渊实和纪融不知道跟着她拐了几条街,绕了几个弯,迟钝如方渊实也察觉到街边上莺歌燕舞的声儿越来越多,女人们穿着入时的春衫,只是走在路上都媚态横生,华灯初上的长安城在乡下小伙子眼前第一次展露出她繁华酥骨的模样。
“别看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了。”颜清歌紧赶慢赶了一路,这时才含着笑提点了方渊实一句。
方渊实嗯了一声,眼睛还留在街边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身上,她手里不知拿的什么稀奇乐器,一拨弄就铮铮作响,动听得很。女人发觉他在看她,眼波宛转,一声千娇百媚的“少侠”就贴上来了,可把他吓得不轻。
颜清歌在边上哈哈大笑:“真没意思,你看人家喜欢你呢。”
方渊实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师父您别逗我了。”他再迟钝也发现颜清歌这是把他们往烟花地里领,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怎么会有师父带着徒弟来逛青楼。
这边厢正一头雾水着,颜清歌已在前面停下,道:“清光楼到了,还不下马?”
他一抬眼,就被面前楼宇的灯火繁盛惊住了。眼力可及处,面前挂着“清光楼”牌子的朱楼是这一带最大的楼宇,两周延伸着亭台轩榭,丝竹嗡嗡里停满了车马,两侧穿着鹅黄春衫的小姑娘们正引着华服男人们往灯火通明的楼内走。
一个梳着丫鬟髻的女孩看到他们,很是熟稔地挽住了颜清歌的手,亲热道:“颜姐姐,你好久没来啦,粼姐姐天天惦记你呢。”
“颜姐姐”客套道:“不久不久,前几日去扬州走了一趟。”
“扬州?”女孩眼神一亮,“姐姐又带了什么——哎呀,这是纪公子?”说话间,女孩嫩葱般的手指就往纪融身上伸,结结实实地掐起了纪融的脸。
纪融:“……”
几个穿的桃红柳绿的美貌女孩也围了过来,对着纪融和方渊实戳戳点点,脂粉香味熏得他头昏脑涨。其中一个还摸着他的脸蛋,娇声问道:“颜姐姐,这也是你扬州带回来的?”
“对对对,”颜清歌此时也有些被缠得分身乏术,无奈道,“小心点儿别玩坏了,他可金贵着呢。”
“这么俊俏怎么舍得玩坏了呀。”说笑着,这些女孩儿推着他们往楼里走,同时还不忘挑弄“颜姐姐”的两个徒弟。方渊实总算明白过来,纪融为什么听到“清光楼”三个字脸都黑了,趁着前面一片混乱,对纪融小声道:“你……你不自在吧?”
纪融咬牙,以几若未闻的声音回答:“习、惯、了。”
大厅里更是一片灯火辉煌,比那些迎他们进来的少女年纪略大的女人们穿着薄纱裙,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像一朵朵色彩鲜艳的春花,尽情绽开。方渊实觉得这些女人和他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没有师父的凝重、也没有农妇的淳朴,她们浮在光彩华服上,一把骨头好像轻软到了极点,能随着风支棱起万千花瓣。
几刻钟前他还当颜清歌说的那句“别看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了”是逗弄他,此刻终于醒悟,师父诚不欺他。
他跟着颜清歌走到舞池边上,忽然听得丝竹声一阵短促的停顿。席间翩翩起舞的女人们也像被一阵轻巧却坚定的微风拂过,纷纷敛起花瓣,露出恭敬而拘谨的表情。这阵微风所及之处,激起众多莺燕的悄声细语。他竖起耳朵,听见美貌女孩们窃窃说的都是同一句话:“粼姐姐来了。”
通往边廊的楼梯上,有个人掷下一串脆生生的笑,声音柔情万分、却能让整个大厅的人都听清:“跳呀,弹呀,别让我误了诸位的雅兴。”
话音刚落,舞池中间的春花又次第绽开了,丝竹声再度响起,男男女女们的欢笑、话音又充满了整个厅堂,好似刚才片刻的沉静根本不曾出现过。一个女人不知何时落在了颜清歌面前,绢扇隐隐绰绰遮住半边脸,上面露出一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这桃花眼此时正盯准了颜清歌,温温柔柔地说:“阿颜,我想死你啦。”
要是个男人,此刻也该在绕指柔里化成一滩水了,可惜对面是颜清歌,就不免有点“媚眼做给瞎子看”的嫌疑。“阿颜”眨巴眨巴碧眼,努力调整出诚恳又深情的样子:“阿粼,我也想你。”
女人“啪”一下收了绢扇,露出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还对着颜清歌,曼声道:“想我?”
“对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如我们找个雅间边饮边说,坐下来好好叙一叙旧?”颜清歌勾勾手,示意纪融和方渊实上前。“正巧我今天把两个徒弟也带来了……”
女人风情万种地睨了方渊实一眼:“这位?”
“我回来路上捡的。”颜清歌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对着这位“阿粼”像能更上一层楼。
“阿粼”明显不信,脸上露出的一缕若有所思却很快消失了,继续专心致志地对着瞎子抛媚眼:“阿颜说想我……”
“哎。”
“那还记不记得,你走前我叮嘱你带回来的东西呀?”
“……”颜清歌脸上的“诚恳又深情”快挂不住了。“德、德云庄的丝绸?”
“是寿云庄!”扇骨打在“阿颜”额头上,发出一声脆响,“阿粼”脸上的柔情似水收的比风卷残云还快,此时先含嗔带怒的冷笑一声,“算了,不必想了,阿颜贵人多忘事,哪还记得我这个小小舞坊的老板娘呢。”
“这……这是我不对,阿粼。”颜清歌恳切道,“我们先上雅间,坐下来慢慢说,我这一路上都——”
“还想上雅间呢!”“阿粼”冷哼,“没钱了就来我这穷苦破院里打秋风!您贵人多忘事,我还小庙容不下您这尊佛呢,不巧,雅间都满了,屋顶上吃去吧!”
被“阿粼”的变脸神功惊得目瞪口呆的方渊实跟着他师父师兄,被一群鲜花般的姑娘赶到了边廊上,颜清歌边被推搡着边冲“阿粼”喊:“酒要三年的玉露谷啊——”
一刻钟后,颜清歌就颇为自在地坐在屋顶上喝玉露谷了。边喝边对着自己新收的小徒弟道:“小方啊,一点轻功都不会,这可不行啊。”
纪融活动着刚扛过梯子的肩膀,插嘴道:“师父说的是。”
“不会轻功,就不能上屋顶,上不了屋顶,就只能去清光楼门口蹲着吃饭了。”颜清歌谆谆教诲,方渊实心道莫非师父是屋顶的常客,“吃、吃!清光楼的菜可是长安城里一等一的好,不吃白不吃。”
方渊实跟着夹了两筷子,只觉口味清香、入嘴鲜而不腻,确实好吃。又听颜清歌咂巴着嘴,沉思道:“我有一门轻功,用起来尚可,叫「飞鸿踏雪」,改日教你,你学不学?”
方渊实满嘴塞着菜,狠狠点头。纪融有些不是滋味,在边上说:“师父你都没教过我独门轻功。”
颜清歌打着哈哈:“纪家轻功独步天下,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哪里敢班门弄斧。”纪融听了这话像被薅顺毛的猫一样,呼噜着不说话了,方渊实却心生怪异,寻常的世家公子也有家传的轻功吗?
他嚼着满嘴美味,越发觉得这一路谜团丛生,揣摩不透。好在颜清歌喝了酒就满嘴跑火车,屋顶上唱独角戏倒也热闹非凡。她喝完一瓶玉露谷,踹踹纪融:“给师父再去拿一瓶玉露谷呗。”纪融很娴熟地收拾了酒盘,像一只燕子般灵巧地跃过屋檐,在华灯里不见了。
颜清歌喝的耳颈泛红,心情大好。拉着方渊实糊涂道:“徒弟啊,你看长安好不好?”
方渊实理了下今早进长安城看见的繁华盈目,老老实实说:“好。”
“长安好难得,你不知道黑夜里有多少人守着它呢。”颜清歌拿筷子晃晃悠悠地指着暮色西沉处,“看见没,那里就是二十七年前靖王出兵逼宫的地方,西华门。”
方渊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只看到夜幕边上一缕血色云霞,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嗯”了一声。
她突然压低声音,道:“现在有人想让西华门再来一次。”
方渊实心头狠狠一跳,不由得看了眼自己师父水雾朦胧的眼睛,搞不清她是真醉还是假醉。“二十七年前,靖王逼宫那一遭杀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从当朝尚书到目睹百姓,光是长安城里的死尸,就够在西华门外堆成一座与城墙齐高的山。我不在乎华清宫宝座上坐的是谁,可如果有人想让长安城里的百姓遭苦,让无辜人背井离乡、身死异处……我还是有一把剑的。”
她好像真的喝醉了,边笑边举杯,大着舌头道:“敬长安。”敬完了还不喝,以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方渊实,讶然道:“你不喝吗?”
方渊实眼神示意自己面前那杯一滴未沾的酒:“您自己说的:我才十五岁,不能喝酒。”
颜清歌听了这话,嫣然一笑,一仰而尽杯中酒:“十五岁怎么了?我说能喝就能喝!十五岁不小了,不小了,你要快快长大……比他们都长的快,早早长成大人啊,时间不等人的……”
方渊实没听清楚,追问:“啊,什么不等人?”
颜清歌倒怂了,她越说声音越轻,嘟嘟囔囔地缩成一团。
方渊实确信师父是真喝醉了。他试探的喊了声“师父?”,屋顶上只有夜风浩荡,没人理他。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还是缺少耐性,他在醉成一滩泥的颜清歌边上坐了片刻,就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攀着梯子下去了。
方渊实在屋顶下面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纪融。他看来被清光楼的姑娘们缠得不轻,满脸胭脂印子,正板着一张俊脸,端着酒盘走过来。方渊实冲纪融招呼了一声,出于某种微妙的直觉,他总觉得纪融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讨厌自己。纪融很简短地冲他点了一下头,两人正要擦肩而过时,方渊实鬼使神差地开口:“你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纪融在他身后刹了脚,他手极稳,就算突然停下,酒盘里的瓷壶也没有丝毫晃动。他退回一步,看着方渊实,清光楼的明明暗暗里那双温和的碧眼显出几分陌生,脸上分明写的是“少管闲事”四个大字。
方渊实不依不饶地看着他,两人对视许久,纪融率先服软,哑着嗓子说:“收钱杀人。”
方渊实没有纪融想象中的巨大情绪波动,他自打出了安平县,受的精神刺激一个比一个大,现在哪怕说他爹是失散多年的文德太子都吓不着他了,很平淡的“哦”了一声。又很好奇地问:“那你家人武功都很高吧?”
纪融模棱两可的“嗯”了一下,说:“像我这么高的还是不多的。”方渊实没见识过纪融武功有多高,只明白过来纪公子还是有点少爷脾气的,喜欢被人顺着毛捋。
他又问:“既然武功很高,怎么还让师父教你武功?”
纪融道:“她抢了我家生意,不教我武功就没命了。”
方渊实:“……”
纪融觉得他奇怪,抢问道:“你不怕我?”
方渊实一愣:“为什么要怕你?”
纪融闷声道:“因为我家世代是刺客,杀人为生。”
方渊实想不出为什么,思考良久说:“可你又没得选。”
纪公子手里的酒盘,方才一路绕过多少云鬓花影都没动,此刻却随着手微微颤动,酒液撞击瓶壁,发出动人声响。
屋顶上的客人去了一波,又来了一茬。颜清歌酒醒了三分,觉得屋顶上静的吓人,懒洋洋地喊:“出来吧,没别人了。”
一个裹着绫罗裙的身影从屋脊背面走了出来,月光下凌波舞步踏在屋瓦上,不发出一点声音,摇曳如彩蝶。这只花蝴蝶飞到颜清歌身边,提着纱裙坐下,宛声道:“阿颜。”
颜清歌感觉一股浊气直冲上喉咙,生生憋住了,嘟囔着:“公孙粼。”
“讨厌,你怎么不叫阿粼?”
“你说我打秋风诶,我还叫你个鬼阿粼。”颜清歌委屈万分,“哎,欢场女子,心地凉薄,我可救过你一命呢,现下就变成穷酸打秋风的了。”
公孙粼哭笑不得:“这位女侠,我当时说‘救人一命胜千金’是客套话诶,谁知道你还真吃我住我的了,还不如当时被丹阁的人给杀了呢。”
“阿粼,”酒意又泛上来,颜清歌支着头强撑,“你说说,这几年我东海的珍珠、丹霞的胭脂给你带的少么?一茶一饭之恩,当以……”
“当以什么?”
“哎,那个什么?”颜清歌又开始委委屈屈地说胡话,“我不记得了……”
公孙粼知道她这位妙友喝醉了是个什么破烂脾气,拿绣花鞋点点她,道:“那你这次去扬州给我带的啥?那个小徒弟?长的是还算俊俏,可看起来冒傻气啊,我不喜欢。”
颜清歌道:“那可不能给你!”
“为什么不能给我?”公孙粼慢条斯理地问,“这位徒弟叫什么名字?你可没告诉我。”
“姓方。”颜清歌混混沌沌答道,“方……方,那个啥?方渊实。”
“姓方,还使枪?”公孙粼一只点着蔻丹的手支住了下巴,总觉得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有点熟悉,“家师以前好像也有位姓方的朋友,枪使得很好。”
她看着颜清歌醉成一滩,促狭之心又起,道:“你再说点别的?比如你师父——”
颜清歌歪歪扭扭地支起半身,满嘴酒气扑到公孙粼漂亮脸蛋上:“嘿嘿嘿,你想套我话。你——你别想套我话!”说完又倒下去了。
这回屋顶上只剩下公孙粼一个醒着的了。她叹口气,泄愤地抓起颜清歌辫子,胡乱梳挠,边挠边念叨:“你这人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