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恋补遗

　　“恁俩在干嘛呢？，”郑连长点指喝道，“大家都在干活，恁们却在看热闹，来独立连旅游来了？”
　　“我们没有工具，”叶茂有些不服，“再说刚才我俩也没闲着，捧柴火来着。”再一看杨霁雪哭丧着脸，叶茂情知事情可能没有解决好，心里不由暗暗动起劲来。
　　“没拿工具，恁俩不是还有手吗！手就是工具，赶紧下去推拖拉机。”郑连长往洼地里一指道：“看到没？拖拉机在原地打转，恁俩跳下去在旁边扶着，一打滑就使劲地扳住了，明白？”
　　叶茂顿时青筋暴跳，忍不住就要发作。丁蕤看看自己崭新的军大衣和大头鞋，再看看犹如墨盘的洼地，为了息事宁人，不让叶茂惹出祸端，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叶茂见丁蕤已经带了头，即使是为了哥们义气，也只能压住火紧跟其后跳进泥泞。
　　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根本不受拖拉机手的控制，徒劳地打着空转，泥浆倒是往后甩出去好远。丁蕤、叶茂一左一右抓住方向杆，想控制住前面两个方向轮走直线。四只脚一踩进泥浆里面，才发现根本就不受力，甚至连站稳都成问题。看上去俩人是在推着机头，实则全靠抓着拖拉机才没有摔倒。这样一来，非但什么作用不起，反倒是帮了倒忙。
　　杨霁雪在“岸上”眼睁睁看着二人被荡来荡去的，小腿以下已经尽然湿透，心中心疼叶茂，不住地掉着眼泪。再看到拖拉机后面挂着的那排铁犁，愈加心惊肉跳，二人无论谁被甩倒，都极有可能被卷进去。“郑连长，这太危险了，求求你让他俩上来吧！”杨霁雪为了叶茂，壮着胆子哀求郑连长。
　　一排长杨继武有点看不下去，刚要帮杨霁雪说几句好话，拖拉机突然喘了几下熄了火，大家的注意力立时被转移到拖拉机上。原来，拖拉机头额外增加了两个人的重量负荷，同时也增加了拖拉机手的掌控阻力，稍一松劲没有跟上油门，就此便熄了火。杨霁雪暗自高兴，以为这下子叶茂就会脱离泥潭了。没想到那个拖拉机手下了车，掏出一个磷棒交给丁蕤，比比划划地教了一下使用方式。丁蕤还在烂泥里，叶茂自然也不能离开。司机摇动单缸发动机的时候，丁蕤把磷棒划着火，掀起机头的一个盖子扔进了小洞里面。第一次没配合好时间，拖拉机没有启动着。司机又让叶茂先拉起盖子，丁蕤把磷棒划着火等着，再次摇动的时候，发动机“咳嗽”了几下顺利启动了。
　　司机使劲缓了几下油门，待发动机怠速平稳以后，又对着丁蕤和叶茂连说带比划了几下。这次俩人站到了司机座位后面，脚下就是后轮和铁犁的连接处，稳固性全靠紧紧抓住司机的靠座。拖拉机手挂上档，试探性地加了一下油门。由于俩人的重量转移到了驱动轮，提高了抓地的摩擦性，手扶拖拉机翘了一下，走起了直线。
　　杨霁雪胆颤心惊地盯着叶茂脚下锋利的铁犁，手心里攥出冷汗来。拖拉机手一高兴，加大了油门，手扶拖拉机虽然没有打转，却扭动着蛇行了起来。这驾驶座的靠背本就窄小，又不像抓着铁杆那样可以全握，只能凭指尖抠住边沿；丁蕤经常打篮球，指头还有些功力，勉强坚持得住；叶茂使出吃奶的劲也抓不紧，心中一慌一只脚便悬了空。
　　杨霁雪吓得尖叫一声，终于绷不住了，一瞬间心理崩溃，毫不犹豫地跑进洼地奔向叶茂。拖拉机手被发动机的噪音干扰，听不到身后的声音，仍然专注地在加油、控制方向。一排长杨继武也是位转业军人，身手敏捷反应迅速；杨霁雪跑下去的时候，他几乎同时也跑了下去，后发先至地冲到了杨霁雪的前面。
　　叶茂看到杨霁雪冲了下来，又心疼又着急，一头栽了下来。千钧一发的时刻，杨继武两臂左右开弓，一把揪住叶茂，一把推开了杨霁雪；借着叶茂跌倒的惯性，杨继武顺势一带，又借力往杨霁雪的方向一滚，刚好躲开了铁犁的刃片。与此同时，郑连长也飞速赶到，直接按住刹车踏板，扳开了司机踏着油门的脚，手扶拖拉机“吭哧”两声被憋灭了火。后轮偏重的拖拉机打着滑横向杨霁雪的方向，锋利的旋犁刃片停在杨霁雪面前不到半尺，杨霁雪趴在烂泥里差一点没吓晕过去。丁蕤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来到叶茂和杨霁雪身边，一看俩人没什么事，这才一屁股坐到泥泞里，浑身抖个不停。由于事发突然，拖拉机手尚未回过神来，兀自瞪着眼睛大惑不解。
　　看着惊魂普定的叶茂和杨霁雪，郑连长“嘎呀”了几声，终于没有骂出口来。与其说杨霁雪捣乱，倒不如是说她及时“破除”了一场事故隐患。当然了，首要功臣还得是一排长杨继武。叶茂紧紧抓住杨继武的手，再三地表示感谢。杨霁雪自觉死里逃生，爬起来抓紧了叶茂的胳膊，脑袋靠到他的肩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独立连的其他人有发现这边的异常情况的，吆喝一声后纷纷赶了过来。郑连长扫了一眼冻得瑟瑟发抖的人群，再看了一眼脚下收效甚微的犁耕效果。不足三指厚的泥浆根本没有犁出一点像样的垄沟，狼藉一片的表层正在逐渐的结冰。郑连长心里一沉，彻底灰了心，大手一挥道：“收工了，各回各‘家’，明天元旦放假一天，各排的排长自行安排生活。”
　　话音刚落，二排顿时作鸟兽散，三排的人合力将手扶拖拉机弄出泥沼，启动着后也一窝蜂地走了。一排的素质还算挺高的，杨继武集合起队伍来，简略说了几句表扬的套话，鼓舞了一下士气。返回时郑连长走在队伍的最后面，阴沉着脸默默无语。丁蕤、叶茂和杨霁雪则不离杨继武的左右，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很是亲热。
　　回到驻地，郑连长将丁蕤和叶茂分别安排在二班和三班的宿舍，田甜和杨霁雪暂时安排在食堂和王兰兰一起。郑连长的办公室紧挨着食堂，是个不太大的屋子，屋里面还有个套间兼卧室，放着各种杂物，由郑连长亲自掌管。隔着郑连长的办公室，分别排开是一班、二班、三班和四班的住房。四班暂时还没有编制，房子先空置着留作备用。杨继武住在一班的宿舍，一共6个人，二班9个人，三班是8个人。丁蕤和叶茂没有被分在人数最少的一班居住，看来是郑连长有意将他俩和杨继武隔离开来。
　　食堂里面，兰兰和田甜早就烧了许多热水，装满了好几个水桶，围在炭火旁保温。各班派出一人来拎热水，丁蕤和叶茂趁着这个机会，抢先来到食堂，和田甜、杨霁雪简单交谈了几句。郑连长也进来拎了一通热水，出了门口的时候，站住喊了几句话：“打完水以后，闲杂人等不许随便出入食堂。晚上休息时间只有女同志可以在食堂居留。如有胆敢违犯者重罚不饶。”丁蕤和叶茂听罢，赶紧离开食堂回到宿舍。原本独立连这些年轻人，有事没事都喜欢找机会往食堂钻，和王兰兰撩拨几句。特别是新来俩漂亮姑娘，更增加了吸引力。可是刚入黑的时候发生了那件耍流氓的事件，再加上都知道丁蕤、叶茂和那俩姑娘相熟，郑连长又余怒未；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因此拎水这“好活”暂时也就没人去抢。
　　三个班的宿舍，大小格局都差不多——一个通铺大火炕，足足可以睡下12个人不会拥挤。火炕中间有个火坑，可以烧劈柴热炕。屋子中间还立着一个铸铁站炉，用作烧煤给屋内取暖。
　　平时杨继武管教有方，一排的青年们比较团结，也很有序。腾出来一个人烧炕，一个人点燃站炉。其他人脱下湿透的鞋子和裤子，用毛巾沾着热水擦拭身体，然后一个个钻进被窝。那些脱下来的臭袜子也不洗，合着湿棉裤都挤在炕头处，第二天起来也就都能烘干了。棉鞋就围着站炉，上下两层转圈一摆，一宿也能烤干。
　　叶茂在三班有样学样，洗吧洗吧以后，把湿棉衣、棉裤往炕头一堆，棉鞋丢到站炉旁，钻进被窝倒头就睡。折腾了整整一天，叶茂早就疲惫不堪了，又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丁蕤在二班并没有急于休息，因为他平时有洁癖，只是勉强擦了一把脸。看到这些人连袜子都不洗，很难接受却又无可奈何。随着火炕的迅速升温，臭袜子的“鲜香”味道刺激得丁蕤几近发疯。借着取煤给站炉加火的由头，丁蕤反复出去进来的往屋内弄凉风。屋内的温度一直上不来，引起众人的不满。二班长说了丁蕤几句，丁蕤只好作罢，卷起一根烟来到屋外。抽了两口烟，丁蕤想去到一班宿舍找杨继武聊聊天，想了想又感觉不妥。杨继武比较随和，又精明强干，丁蕤有满肚子的牢骚和建议想和他交谈一下，只希望他这时候赶巧能出来一下就好了。一根烟抽完，也没见杨继武出来，哪怕是出来尿泡尿。丁蕤冻得呲牙咧嘴，这时的夜间室外温度，一动不动的情况下根本挺不过几分钟时间。
　　回到宿舍屋内，除了丁蕤所有人都进了被窝，有几个人已经打起了鼾声。看着变得发浑的已经不热了的那桶水，丁蕤咬咬牙把袜子洗了一下，然后脱光衣服，打着哆嗦钻进自己的被窝。火炕的导热性又快又好，被窝里此时热乎乎的，丁蕤身上一暖，顿时便感觉四肢百骸散了架一般的难受……
　　田甜和兰兰帮着杨霁雪梳洗干净以后，又把棉衣的污垢仔细用抹布擦干净，烘在炕头上。熄了灯钻进温暖的被子里，田甜被夹在中间，杨霁雪躺在最里侧。田甜露出半拉身子，手杵着半张脸，询问杨霁雪事情的处理结果。兰兰在田甜身后，做出一般无二的动作，一起听着杨霁雪的讲述。
　　杨霁雪原原本本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包括在农垦点发生的有惊无险的事情。田甜听罢拍拍心口，说了句“谢天谢地”。兰兰安慰了几句话，见杨霁雪心情不好，也就不再打扰，翻回身躺好，和田甜又聊了起来。
　　杨霁雪将头埋进被子里，脑子里把发生的事情过了一下。有些人脑袋灵活，遇事当时就能反应过来；有些人当时愚塞，过后慢慢也能回过味来；再有一些人掰开了和他讲也没用，杨霁雪就属于第二种。对于郑连长的言行，杨霁雪感觉到了可疑，表面上故作姿态在发火，其实可能是在包庇手下。又想到刚来独立连，还没正式工作，就面临这么艰辛困苦的环境，以后的日子还怎么度过啊？被调戏的委屈，对未来的恐惧，被郑连长的屡次喝骂，一起涌上杨霁雪的心头……1968年的最后一夜，杨霁雪无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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