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与妄[人鱼]

　　秦拓带孟初去了S市。

　　海港旁的木箱随意堆积在地面上，多日的暴晒让木头裂开几道口子，就连水槽都干涸到摸不到一点水渍。

　　海水虽广仍降了几厘米的水位，隐隐可以看见底下的淤泥。

　　一路上，马路上停满车，原本不到两小时的路程硬生生多提了一小时。

　　“第四阶段的噩梦，感染者还会醒吗？”秦拓打破车内的寂静，看着坐在副驾驶一路沉默的孟初，“还是永远都会这样？”

　　“当然不会。”孟初笑了一声，“那样多没意思。就像人死后尸体会僵硬，等到过了那个时段会溶解变软一样，就差一个过程罢了。”

　　孟初眼神清透，一改往日遮遮掩掩的态度。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变得沉稳许多。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海港。”秦拓喉结一动，“带你回家。”

　　“回家吗……”孟初喃喃道，“那里确实是我的家。”

　　秦拓眼中一黯。他透过后视镜看着孟初的脸，这张平日里有多种情绪的脸，此刻冷静地不像他记忆中的孟初。他变得冷心冷清，不再留妄想于自己。

　　是该这样的。

　　秦拓自嘲一阵后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沉默地开往海港，同已经在船上的林助理做对接工作。

　　林助理一如既往的细心，他把两人的行李箱放在一个房间内，随后趁着孟初去参观这艘船的空隙，对秦拓道了一句，“秦先生，礼物已经备好，到时候您先拖一下小先生。”

　　“知道了。”秦拓点点头，起步去找在甲板吹风的孟初。

　　“我小的时候，也是这么来的。”孟初听到秦拓的脚步声，一年的相处让他对身后的这个男人极为熟悉。他侧过身，留给秦拓一个位置后轻轻道，“不过用小时候这三个字，总有些卖老的感觉。”

　　“小时候。”

　　“未成年期。”孟初掰着手指，“一千多年，确实是小时候的记忆了。”

　　“那时候，我跟着一条船，一路渡来，生活在那座孤岛上。”孟初有些吃力地回想那段过往，“那时候还有几个人类在，有个女人，很擅长做小甜饼，冲奶茶。他很喜欢吃，有时候也会喂我，不过那时候我脾气不好，经常耍他玩，故意把饼干屑拍的到处都是。”

　　“还有个厨师，胆子很大。明明很怕我那条大白鲨下属，却还是勇敢地去捉它送来的猎物。”

　　“那时候，他为了让我方便通行，在岛上开了很多水道。我也睡过他睡过的床，和他拥在一个被窝里。那时候我只有鱼尾，鱼尾还没有现在那么长，所以那张床塞得下。”

　　“他怕我睡得不舒服，总会拿水桶接海水往我身上淋，弄得床被每天都湿漉漉的。”

　　“他身体不好，体虚畏冷，又是个瞎子……”孟初嗤笑一声，“明明顾不上自己，还要忙得照顾我。”

　　“我到现在都无法想象，那时候的他，究竟是拥有多大的力量，才会和那些人同归于尽。”孟初眉间蜷着一股不以为然的神色，薄唇却抿得很紧，“从那天开始，我就经常在梦里看见他。”

　　“起初印象很深很深，当亲眼所见，自不肯忘怀。”孟初将右半边的脸埋在手臂上，侧着半身看着阳光下身姿高挑的秦拓，目光细细描绘着那张俊美的脸，“后来就忘了，记不得了。他没留下照片，不过就算留了，一千年的时间，也该化成灰了。”

　　“他这个人，聪明的时候很聪明，傻的时候却很傻。他怕我喝了他的血同他灵魂羁绊后，就再也不能进食其他人的血液，于是逼迫我戒了本能。”

　　“我喝了很多人的血，难喝的，勉强能喝的。一开始我抗拒暴怒，发疯癫狂，他都不管。他第一次没顺着我，一味猎杀人类取血喂我食用。”

　　“那时，我们没办法用语言沟通。他就学我的音波，从我音波内判断我想要表达什么……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类。”

　　“我很像他，是吗？”秦拓低声发问。

　　“秦拓，你很像他。”孟初伸出手顺着他的短发，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第一次用长辈的身份对这个迷茫、陷入失落情绪中的小辈道，“可你要记住，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

　　“你是独立的个体，不论你出现在我面前是什么原因，你都是唯一的。”孟初笑容温柔，声线放缓几度，他安抚着秦拓，沉稳道，“不要妄自菲薄。”

　　“你不需要进食。”秦拓暗指道，“那时候你化双腿的时候，我喂你喝我的血，你喝了。”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但你很反感，对吗？”

　　“只有他的血才可以。”秦拓情绪再归平静。他眺望着远方层层叠来的海浪，自剖心扉道，“那天，我坐船迎着暴风雨跨过边际线，来到你在的孤岛。”

　　“如今风平浪静，晴空万里。”

　　“孟初，那天我说的话是真的。我不需要你对我说对不起，能见到你，同你拥有这样一段感情，我很满足。”

　　远处，阳光洒在海面上，荡出层层金色光辉。海面下，一个三角尖突然冒出海面，朝着他们所在的船靠近。

　　“这是我的下属。”孟初沉默半晌后伸手对着空中做一个姿势，然后底下的那条大白鲨就猛地从海下跃起，跃至半空时故意对着秦拓露出雪白尖锐的牙齿，咧开一道极大的缝隙。

　　“他在对你笑。”孟初话音刚落，大白鲨就像是应和似的，发出一声低沉的音波。它摆摆尾，在前头领路，直至船穿过边际线，来到孤岛。

　　秦拓往回看去，发现那道屏障就像是不存在一般，没有引来暴风雨，更没有那晚激烈的波浪。

　　船只稳稳靠在岸边，秦拓拦住要下船的孟初，“还记得我之前说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吗？”

　　“纪念日礼物？”孟初很快想到。他瞟了一眼秦拓，有些期待道，“那我给你准备时间。”

　　秦拓对他一笑，随后拿出一条深蓝色的绸带，蒙在孟初的眼睛上，“不许看。”

　　“好，我不看。”

　　秦拓得到回复，下船和林助理一起把那个体积巨大的礼物放在岛上。

　　残破的被烧灼的房屋没有引来林助理的探索心，他尽责地搬运着礼物放在一片焦黑的主卧内，掀开蒙在上面的黑布，认真道，“完整无损。”

　　“你回去吧。”开船的钥匙就在林助理手上，秦拓没有要回来。他看着自己偷着时间打造出来的礼物，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不用管我们了。”

　　“秦先生。”林助理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徘徊多遍，最后只留下一句，“那我走了。”

　　秦拓跟着他一起回到船上，接下孟初。他解开那根绸布，两人一起目送着那艘船离开。

　　“什么礼物？”秦拓没有回答，他紧紧握着孟初的手，跨过干涸的水道，穿过残留着血腥味的大地，直直来到主卧内。

　　孟初见着主卧内摆放的那份礼物，脚步一顿，眼中盛满了惊喜与怀念之情。

　　“是按照我的尺寸做的吗？”他向前快走了几步，伸手摸着那个冰冷巨大的水族箱，有些爱不释手地抚摸，“比我以前住的那个大了很多。”

　　“那时候你的鱼尾还没那么长。我特意找了更大更坚固的材质。”秦拓说完打开水族箱底下的那道孔，用主卧留下的那道孔勉强连接着海水，灌满了整个水族箱，“要不要进去试试？”

　　孟初脱掉衣物化为鱼尾一下子扎了进去。华贵的鱼尾在海水中镀出一层幽蓝色光芒，他摆动着自己的鱼尾在水族箱内尽情转身直立。

　　秦拓在箱外看着墨黑的鱼尾点着玻璃面，一晃而过的幽蓝色中部如同那时他在视频里看到的一般庞大。水面下，锋利的鳞片微微张开，由着海水清理着里面不多的污垢。

　　黑色长□□浮在海水内，精致的面容微微靠近外壁，透过一层玻璃同外面的秦拓对视。

　　【秦拓。】一道低沉的音波从里传来。秦拓慢慢靠近，看着孟初伸出手一把拽住自己，拉着自己坠入冰凉海水中。

　　唇上，柔软的唇瓣渡了一口气过来，一双手轻轻抚着他的眼脸，待他睁开后，拉着他潜入最底部。

　　秦拓被固定在底层。他看着孟初摆摆鱼尾，游到角落后，从自己的“储藏室”内掏出一样又一样的东西，放置在上面，就像是人类在观赏池内安置颜色鲜艳的珊瑚一样。

　　可那不是好看的珊瑚珍珠，亦不是充当绿叶的水草，而是……他同孟初这一年来，使用过的东西。

　　成对的杯子、两人一同喝过的奶茶杯、看过的电影票存根、还有那一件双排扣大衣。

　　这些东西被孟初用力量小心裹起来黏在底部，远远望去显得另类又温暖。

　　秦拓听说过，人鱼喜欢用漂亮的东西装饰自己的洞穴。现下孟初这样的行为，是不是在告诉自己……这一年，他也很愉快？

　　他睁着眼，看到孟初在上空盘游一圈后头朝下温柔地来到他的身边，轻轻地吻住他的唇，渡了一口气。

　　秦拓对上孟初的视线，那双透黑的眼眸中不再是化不开的深情，而是极致的不带任何情欲的温柔。

　　耳边，低沉音波乍然响起——

　　【谢谢你，以你爱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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