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闻奇录

作者:衮克困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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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贰奇(一)


      半个月前,宣义坊出了一桩诡异至极的无头命案,不知从哪儿传出的谣言,说被灭门的那二十三口的人家是坊里唯一没张贴白泽图的,才被妖异作祟丢了性命。

      自那以后,白泽图乃辟邪神物的讯息犹如一阵狂浪的飓风席卷了整座长安城。

      传统的辟邪方法在一夜之间就被抛至脑后,人人都在说“家有白泽图,妖怪自消除”,“不悬肘后符,何贴白泽图”。

      有钱的一掷千金求来上好酥玉雕得“白泽枕”来寝卧避魅,普通市民则跟抢购当季打折的大白菜似的成斤成斤地搜刮白泽画。他们用白面做的浆糊把图纸满满当当地贴在门上,连快漆皮都快看不见。

      若是再凑近些看,会发现那些辟邪的图画得五花八门,有的像狮子,有的像山羊,还有的长着狐狸的讥俏细脸,不过只要标上白泽之名,就总会被狂热的人群网罗了去。

      就连给小孩取名也开始时兴捎上“白”、“泽”二字,这就造成了长安城内的重名率以严峻的形势迅速暴涨,若是在朱雀大街上高喊一声“白泽!”,十个小孩里起码有六个会回头认亲。

      同时,一部叫《白泽精怪图》的书籍也开始在市面崭露头角,随着白泽图的热潮,此书从有一定年龄限制的 《长安意难忘》、《御史大人与我娘亲二三事》等热门书籍中脱颖而出,一举成为了长安城最受欢迎的全民畅销书。

      由于此书中不但描述了妖怪的名字相貌,还记录了克制他们的方法,人们除了在家里收藏一册,出门还随身携带一本,以便一旦看到害人的妖物可以随时随地翻看该书,再按图上所绘找到驱除妖怪的口诀,可谓居家旅行杀妖灭口的必备良籍。

      自从可以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我也顺手买了一本,对照着平常可以看到的妖怪在书中翻找,竟也意外对得上几个。

      不过说是看得见,我其实只能看到那些东西大致的轮廓,并不能清楚地瞧出他们具体的模样。

      这就像平常偶尔集中注意力时可以看见眼前有小黑点,或者一条透明细丝履虫似的在空中游走,不特别注意的时候便看不到。现在,即使我不想看,那些东西也会变成半透明半阴影、比我看过的所有眼中飞蚊都大得多的状态,不管我的目光往哪处移,黑影总蛰伏在双眼的角落。

      一旦意识到那些存在,我就可以感觉到视线正从四面八方射来,随时监视着我的生活。

      即使看不到它们的眼睛,我也害怕不经意间和它们对上视线。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目前我遇到的妖怪似乎都没什么恶意,只是自顾自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话说回来,这白泽图中的一些驱逐方式其实很有意思,比如某页提到一种喜欢在黑夜里叫唤少妇名字的饥渴妖怪,其外貌类似年迈的老公鸡,赤身白头,穿着上黄下黑的衣物,要驱走这种妖怪,得用人的排泄物涂抹到妖怪的身上“煞”走它。

      我就不批判这方法究竟管不管用了,好歹人的排泄物还可以从自己身上出,至于其他祛邪方法里提到的蜗牛干、蚯蚓油、鸽子血和蝾螈眼珠什么的,又哪有人会随身带着这些到处走动的?

      第一次看到这儿的时候,我的脑里猛地蹦出那男人带着一大包东奔西跑的模样,不过照他那架势来看,大概都是直接暴力解决吧……而且,与其说他是在除妖,不如说——男人在廊边逗弄妖怪的模样浮现在我心头——比起人类,他更亲近那些异类。

      我摇摇头,把男人的形象从脑袋里晃出去,继续往下一页翻,却突然从眼角瞥见一个垂髫的小孩经过我的身边。

      他径直往前走去,似乎对车道上隆隆穿行的马舆罔若未闻。我喉咙里挤出一声惊呼,想要冲出去拽那小孩的肩膀,却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大叫了声“小心!”,抓住了我的臂弯。

      不管抓住我的是谁,他的个头显然比我高不少,前臂也比我强壮得多。我被那胳膊猛地绊住,强行拖回了人群之中。

      我急得脑门儿冒汗,头也没回直接一个上勾拳给他猛掼过去,背后传来一声恼怒的痛呼,但我已经无暇顾及了,因为当我抬眼望向街中央时,小孩已经被呼啸而过的马车狠狠碾了过去!

      我失控地惊叫起来,腿软得差点没直接跪下去,然而视线再次聚焦到一块儿时,街道中央却并没有预料中的血肉四溅,只有飞扬的尘土在嘲笑我的失态。

      “看着点路啊!赶着去投胎呢?!”拦住我的人抱怨着放下胳膊,揉着被我捶红的地方,“你这小蛮婆力气真大!”

      那人的声音遥远飘忽,我听得见他在说着什么,却记不住他的话,只茫然地向他点头道谢。脑中乱纷纷的念头好像潮水似的一起涌来,直到踉跄地走了几步后,我才感觉到额头异常的冰凉。

      这么一想,刚才那小孩走出去时,也没有除我以外的人喊叫或是察觉到,只有我突然失了冷静要冲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把手划过紧绷的额角,闭上眼睛。那口浓痰的影响不仅没有消散,还在越来越严重地干扰我的视力,让我可以看见越来越多不可思议的东西了。

      虽然没有小孩受伤让我松了一口气,但这恶化的发展着实让我发慌。我的意识仍在抗争我的身体已经接受的事实,而我夹在它们的争斗之间,快要分裂了。

      「这只是一个前兆,还会有更倒霉的事发生。」

      男人的声音冷不丁地窜进脑海,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无视他。

      ……也许是我这阵子睡得太少了,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寻常。前阵子我还是个坚定的理性派,不过几天过去,我就拿着怪力乱神的图鉴当旅游手册到处瞎逛了。

      我叹了口气,仰起脖子感受令人眩晕的日光洒到脸上。我所理解的那个世界似乎已经开始像梦境般渐渐远去,变得奇形怪状了,是不是只要我再张开眼睛去看,这一切都会变得更加难以挽回?

      男人的话藤蔓似的爬回我的脑海里,他说直到我的眼睛痊愈为止,这阵子都会住在这儿。

      人家救过我的命,我当然是自愿掏腰包揽了下来。

      然而自从在楼里下榻后,男人就像是中了诅咒一样,我很快发现,这人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去睡觉的路上。

      一开始看到的那个动作凌厉的身影简直像只限一晚的幻觉,除了把黑簪还给他的第一天,他之后都是睡得早起得晚,猪都没他这么能睡。

      初春最后一根青枝上的细雪像璇花一样纷纷飘落时,他窝在被子里呼呼大睡,暖阳渐渐往最高处亮照时,才能偶尔见到他像只猫似的倚在窗口发呆打盹,那副慵懒的样子实在浪费这人的好面孔,我每次看到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诈了骗吃骗喝。

      但是我并不认识其他这样厉害的人,所以——没错,一定有办法的。

      脑中飞溅的波涛终于平息了下来,喃喃地消失在寂静里。

      =======

      尽管思虑纷杂,该做的工作还是一样都不能少,毕竟“不好意思我突然可以看见各种乱七八糟的妖怪了,它们还特影响我视力”作为病假理由实在是太过荒谬。再者,这几日楼中事务繁多,人手实在是不够用,就连作为杂役的我都被赶着换上了更讲究的窄袖短袍去宴席上充当侍者,随时等候召唤。

      “哎哟我的老天爷!”孙大娘把盛酒的铜壶递给我时,视线猛地触到我头顶的假髻,“你脑子里怎么想的,把头发剪得这么短?”

      “……”

      是的,我发现了,新用的洗发露并不能根治脱发,只会让已有的头发长得更快、变得更长而已,而亲手砍掉自己的头发更是傻得不能再傻,即使有义髻来遮,也不能完全掩住窜出来的参差不齐的短毛。

      比这更糟心的是,脱发并不是我现在最首要操心的问题。

      “就算是为了弄干净那鸡蛋花,也不至于做得这么过啊!”孙大娘颇为可惜地捻了捻我脸侧垂下的碎发,拍了拍凳子示意我坐下,“就这样去宴席上可不行。”

      她从口袋里翻出条赭色的缎带,一把将我的鬓发朝后绑住。我少得可怜的头发全被扒到了脑后,往后拉扯的张力让我觉得头皮下一刻就要裂开。

      大娘对我糟糕的剪发手艺再次发出啧啧感叹:“这头发跟你刚来的时候似的,糟的跟鸡窝有一比。”

      她在我身上这儿拍拍那儿摸摸,压好髻发,抹平衣褶。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仿佛看到小鸡破壳成功。

      “好了,这样很好。去吧,把这个端上去。”她把铜注瓶塞到我怀里。

      我不住地叹气,抱着酒壶穿过笑声回荡的走廊。沉重的酒液在怀中的容器内激烈晃荡着,宛如无桨的船只猛地撞上河岸的胸膛。

      一炷香后,我站在格室的角落里尽职尽责地充当石像,用余光睨着摆在房间左侧的青铜灯架。

      在树枝似的分杈处,有一团圆乎乎的灰影正吃力地扒在勾架上,似是在踌躇着什么。然后,它迟钝地往后挪动了几寸,摇晃着支架,跳水似的“啪”地砸到了深绿色的桌面上,引起一阵微不可闻的震鸣。

      ……那书上不是说它们喜欢藏在阴暗角落里不喜近人的吗?

      我努力维持着不动声色的面具,注视着那团影子穿过壶门足桌上金色的花纹,在陶盘盛的红鲜脍丝和棕黄色的肥鹅之间犹豫徘徊,像是不知该从哪盘下口。

      房间里的香薰味儿太浓了,明昧的烛火下,室内的空气仿佛有真实的重量似的压在我的背上,就连平日可以轻松抬起的酒注也显得沉甸甸的。

      我掂了掂铜壶,佝偻着把它抱在身前。若是现在贸然出手,定会引起他人异眼,我又没法不看见这些。

      胃里好像在咕噜噜地沸烧,又以一种寒冷的方式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三勒浆*烧灼般的酒气扑在脸上,混着蜂蜜的微香,我并不渴,却生出一种想把头深深埋进去喝一大口的愿望,好像只要那琥珀色的酒液填满心胸,其他的事情也能一并忘记。

      “……陶,阿陶!”

      歌伎的招呼声把我的注意力重新拉回飨宴上,我抬着沉重的铜壶上前注酒。

      琥珀色的莹液倒入高足的银杯,泼溅出细小的碎光,我的心情也随着杯中的水面逐渐归于平静,映出周围真实的模样。

      然而,就在退开的一刹那,我的目光措不及防地与水底的一团黑影对上了。

      它注视着我,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潜伏在那儿,等着我看到它似的。

      我猛地抬起头,一坨对称的阴影正懒洋洋地趴在客人肩头。

      太近了。我的双手微微发颤,盛酒器里的勒浆好像全变成了铁砣,那重量勒得我十指发痛,血液也从颈后倒灌下去,一片冰凉。

      我迫使发僵的手指抓住注瓶,装作无事地观察面前客人的神色。他正与邻座的客人兴致勃勃地聊着射中某种獐子的猎场趣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他们感觉不到吗?这种眩晕的沉重感?

      我顶着涌到嗓子眼的不适,拎起注壶继续斟酒。没什么可怕的,这么多人在这儿,它们能拿我怎么样呢。不要去想了,不要去想了。一,二,三,倒——

      然而事实总不随我意,在把壶嘴对准下一个杯口时,一只胳膊突兀地出现在我前进的道路上,拦住了倾倒的注瓶。

      “不用了。”那人粗声粗气的,明显心情不悦。

      这反倒令我松了一口气。我低着头退开,面颊上却突然扑来一阵温热的酒香。

      我本能地想往后缩,那人却拽住我的衣袖,将我拉到他的身边。我闻到他涨红的颊上散发出的带体温的酒味儿,混着雾凇和苏合的湿润香气。一双玛瑙似的狭长的眼正虚眯着审视我,里面闪烁着灯火的细芒。

      我发现这人其实很年轻,指不定比我还年轻。

      然而在我反应过来前,他就不满地将我推开了。

      “你们这儿的歌伎都是如此姿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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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第贰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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