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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奇(四)
外面起风了,卧房里的空气似乎布满了阴郁的气息,我拿起梳子拨过头发,发丝却因此纠结,还以令人恼火的角度翘在头顶。我不满地嘟囔着,把冰冷的湿巾放在头上处理不听话的头毛,拿起眉刀开始修眉。
锋尖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发出轻微的声响。
铜镜中的脸颊紧紧黏着几撮头发,幽黄的烛光下,那张面孔上的瞳仁缩成针似的细点,眼珠变成了琥珀与浅灰之间的某种颜色。
无数眼睛正透过我的双眼对我微笑。
一股凉意蓦地攥住了我的心脏,回过神时,一绺泛黄的头发随着眉间的刺痛落到了桌上。
我沉默地放下眉刀。
虽然我不迷信,但是有没有拜一拜就可以长头发的神仙啊?!
我捂住脸,目光投过指缝落到桌边的一块白色麻布上。
白布的中央静静躺着一枚黑色的果实,干瘪而无辜。我与它久久地对视着,直到头巾上的冰水把内衫的领子濡湿,我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没有回答男人关于头发的问题。发簪在我的怀里发烫,我却从那里落荒而逃。
那些眼睛,它们真的出现了吗?——不,不对,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是个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人,我才不会被轻易地骗倒。头脑有时会愚弄人所看到、尝到、触碰到的,再通过自己的解读添饰给予人们真相,而这真相可能只是幻想的错觉。
其他食客会去哄抢,说明我看到的并不是真的,应该是我之前接触到了让人精神恍惚的东西,出现了幻觉——什么时候?在哪里?我盯着水壶底部变形的银色倒影,仿佛这样就可以看出究竟是什么令我神智错乱。
一丝浓郁的甜味儿忽地掠过心头。
我双手交握,抵在额前,开始念念有词地小声列数。底也迦*。酣食散。风茄叶。白睡莲。麻干花……无数的气味错落有序地在空气里散开,在烛花燃起的轻烟里绘出形状,在舌尖引起回味。
数完最后一个名字时,窗外的风啸声忽地变大,撞上窗棂。我推开窗,一阵寒风吹乱了我的黑发。
我叹息了一声,感到冲上脸颊的燠热正在渐渐消退。
我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能令人看到今日这种幻觉的草药,但是没错,一定是在哪里接触到了致幻之物。我浪费了一小袋珍贵的胡椒,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本来就是赢来的东西,失去了也不会从我身上减去任何重量。我不应慌了阵脚,也不该有任何的失落才是。
归根结底,恐惧只存在于我的头脑里,而我的头脑控制着身体。
我明明应该再清楚不过的。
我眨眨眼,抹掉脸上的水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极有说服力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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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还没有来到长安的任何一个角落,我在步入后院的那一刻却觉得自己走到了一座污迹斑斑、臭水四溢的房门前。
很难形容这究竟是股什么样的味道,那气味夹杂在清晨露珠的湿润与青草的柔软之中,使人有种呕吐的欲望。
哪个缺德的把潲水倒在了后院里?
我捂着鼻子,放下折凳和提前熬好的洁鬓威仙油。吸取了昨晚的教训,这回我连外袍都穿得整整齐齐,见京兆尹都没问题。
我扒上土墙,在那儿挂了好一会儿,确定以及肯定上面没有人才安心地跳下来。
外袍褪到胳膊肘时,一抹微弱的亮光在暗中的布料里一闪而过。我皱了皱眉,把衣服凑到脸前端详,然后在背部的位置发现了一根头发。
按道理来讲,衣服里有根头发并不算少见,但这根头发与布料的经纬二线交织的方式十分奇怪,活像是有人故意把它织进了布里。
我用指甲把头发的末端抽了出来。
这是一根纯黑色的头发,但它好像是由白银锻造而成,银丝被月光点亮,边缘微微地闪着光。
一根头发丝竟然也可以漂亮成这样。
一道模糊的影子突然从我心头闪过,我的身体猛地颤了下,目光再次滑过那根头发。
这是个标记。
我听到报丧的夜鸦在上空盘旋嗥叫。被盯上了——我想,继而有一种强烈的被背叛的感觉,我忍不住想到那人扶住我,告诉我的眼睛向正前看的时候。
我瘫坐回折凳上,一阵冷风卷过,天空月亮都黑乎乎的。我几乎握不住衣服,指尖却蓦地传来紧勒的触感。
茫然望去,只见头发织成的字符好像解冻的黑水般活了过来,细细地在布料的雪原间流动。一眨眼,那根头发就已经攀上了我的指尖,在指节处猛地收紧、环绕。
我头皮一麻,扔下衣服疯狂地抓挠自己的手指,想要扯断头发。不行——我要赶快离开这里,我不能连累——
“你最好不要那样做。”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脑袋上方响起,我惊讶地抬起头。
就如预想的一样,早上见过的家伙栖坐在土墙上,一条腿沿墙壁垂下,另一条屈起踩在上面。他的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我。若不是我方才扒在墙上看过,定会以为这人已经在上面坐了好一会儿了。
他跳了下来,动作轻盈得惊人。我却像看到狐狸钻进鸡窝的母鸡一样警觉地退开,远离他。
“我——我困了——”我哆嗦着往后缩,有点喘不过气。
他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手过于用力了,明明他的手指修长纤细,是属于艺术家的手,下一刻却好像可以轻易地折断我的骨头。我隔着袖子都能感觉到那股硬得像冰的力道,把我拉向前,朝我俯下身——
二十三口人,头全没了,再没有第二刀的痕迹——
他的脸就在我对面。真是奇怪,作为一个变态,他闻起来像月亮,寒冷得麻痹了我的嗅觉。
男人轻易就把我拉到了身边,虽然我连他的肩膀都不到,但我不会这么简单就屈服的,我这辈子搬米袋、爬树、背老婆婆过街可不是白干的。我在慌乱中爆出股惊人的勇气,猛地踹向他两腿间,这动作立刻被擭住,活像是踢上了一块钢板,我又举拳攻向他的喉咙——本是想插他双眼的,但我在一瞬间心软了——然而男人的动作很快,他一把抓住我的腿,另一只手扯住我的胳膊,我不得不用全身的力道把他往墙上撞,结果两个人都四肢扭缠着跌到地上。
我试图把他掀翻,但他一瞬间就制服了我,再次把我推到地上,泥土块和青草在我们脚边翻飞,我在嘴里尝到铜味。
可恶。我死死地扯住他的外衫,直瞪着他的面孔。我没看到他带着那种能把人的头颅割掉的斧头,但鬼知道他是用什么武器杀人的,我想象着其他人第二天踏进后院,看到我失去脑袋血液干涸地瘫在地上,忍不住破口大骂:“妈的,你这个疯子!变态!杀人犯!”
他松开缚着我的双手。“听我说——”但我一点儿都不想听他说。我抓起身边的折凳——洁鬓威仙油掉到了地上——往他的脑袋上猛地一挥,折凳的棱角在他的颅骨上砸出一声闷响,男人踉跄了下。
有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有一点儿呆。
你在干什么?他问。
我在干什么……我他妈当然是在阻止你这个杀人狂干出更过分的事啊!
我猛地直起腰,把他从我身上掀下去,又用膝盖顶住他的腹部,将自己全部的重量紧紧地压在他身上。我感到大腿处的肌肉抽搐着收紧、滚动,双手举起折凳,一下又一下地全力猛拍。
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男人已经双眼闭合,晕倒在我面前的地上。他的头发有点散开,夜色太黑,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到血。
我急促地呼吸着,使力拽开了指尖的头发,琴弦似的头发在断开的一瞬间迸出清亮的裂声。
心里的某处闪过一丝可惜,但我马上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如此。我打了个寒噤,低头看了眼男人,又看了看这根本无处藏身的后院。
我得赶紧离开。
我往旅店里跑去,冲到漆黑一片的走廊上。廊道的另一端有段窄小的楼梯,向上延展,通往大家的房间。平整的石墙在我身侧飞奔,我拎着折凳,越跑越快,失去的力气好像重新回到了身上。
这时,我看到走廊的尽头立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是个男人。有一瞬我觉得他很眼熟,却说不出是哪里眼熟,这人也许是店里通宵作乐的客人,眼睑下浓浓的黑影活像是有人拿炭粉抹在了他的脸上。
喂!救命!救命啊——我高声呼救,去抓他的肩膀,却不知怎地突然扑倒在地板上。拇指根擦得火辣辣地疼,我抬起头,以为是太黑了没看清,却发现男人的身体本应存在的地方空空如也。
探出手臂挥了挥,什么也没有。
我缓缓向上望去——
一只头颅悬浮着飘在空中。
刚才我以为他戴歪了的那顶难看的黑色假发,实际上是人头的太阳穴上流出的鲜血干涸形成的颜色。
我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无法动弹。今晚的空气中有什么不对劲。血。腐肉的味道越来越浓,飕飕地经过我的耳畔。不一会儿,我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的对面自然而然地显现出轮廓。
浮在四周空中的全是头颅,每一颗都像是死去不久,被钉在看不见的棘刺之上俯视着我。
一些是年轻大人的,头发又黑又长,却没遮住他们的脸,仍能窥见他们空洞的表情,几颗是老年人的,稀疏的头发杂乱地贴着头皮,灰白的银丝在发束间闪烁,泛着星点亮光。
有多少个?我不知道——肯定有十五个以上了——我没有数完,但我已经知晓了最后的数字。
二十三。
我一定是还没睡醒,这实在是太荒谬了,南边失踪的人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浮在半空中?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锁定在其中的一张脸上,那张脸比其他的足足年轻几十岁。
我盯着他,不是因为他特别好看,而是那头颅属于一个小孩,我今早见过他。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像玻璃一样闪着光。我正呆呆地看着,那两片暗得发黑的嘴唇就以一种粗嘎的声音一开一合地开始说话了:“东西在哪儿?”
与白天不同,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人的声音,倒像没有舌头的野兽勉强在说话。
“我——我不知道——”什么东西?
“珠子!东西!在哪儿?!”他的双眼想要逃脱眼眶似的拼命往上翻滚,迸出森森的阴光。
在我迟疑间,小孩的耐心就先耗尽了,他惨白的牙齿从嘴里龇出来,一眨眼就逼近了我脸的几寸处。
一种失措的恐惧急涌上来将我填满,我猛地矮身躲开他的攻势,举起折凳向他挥去。然而在打到他之前,握着的木凳像是突然刮到了什么东西,险些被其拦住,我虽觉得不对劲,还是迫于形势继续挥了下去。
下一眨眼,那苍白的头颅仍然完好无损地悬在那儿,连根发丝都没有乱。
我茫然地瞪大双眼,看着手里被整整齐齐切断、只剩一半的两根凳子腿,又狠狠瞪向我和它之间的距离。
什么都没有。
然而模糊的熹微中,我隐隐捉捕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丝弦互相摩擦割锯,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焦臭糊味在空中穿梭。那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近,我拿着仅剩的两根凳子腿护住上身,四周却除了呼呼的风声什么都没有。可我的鼻子明确地闻到一股翻滚的焦味,仿佛有实体而我又看不见似的,正抽动膨胀着吹起来。
有一瞬,我看到流动的星辰在黑暗中划出令人目眩的弧光,那道光焰像是坠地的陨星般迅速地靠近了我的脸。
然后,我的脸裂开了。
一种比伤口更深的疼痛当面切中了我,我没出声,因为我喘不过气,无法被这突如其来的痛苦逼得大叫出声。我觉得脸上掠过一阵麻麻痒痒的触感,好像有蚂蚁在爬,而某种温热的液体正从脸颊上某处流下。
暗器?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脸颊上的疼痛像是有实质的重量,随着阵阵晕眩沉进我的身体里。我把凳子腿狠狠扔了过去,好给自己争取一瞬的空隙逃走,迈出步伐的下一脚却像是被剑戟猛地钉到了地板上。
某种看不见的枷锁绊住了我的脚踝,我整个人往地上砸去,摔到一半,又被某种丝弦一样的东西迅速缠绕、捆住了左腕,止住了将要跌倒的坠势。
我摇摇晃晃地悬在那儿,挣扎着给自己找支撑点,腕部却立刻传来一阵被细细的冰片切割的触感,可是那里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
痛呼从崎岖的肺管里挤出来,还没漫过嗓子眼,男孩的头颅就未卜先知地晃到我头顶上,蜘蛛吐丝似的噗地呕出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即使我下意识地抬臂遮挡,还是被湿漉漉的淋了一头,那玩意儿又浓又粘,还笼罩着一股高烧病人呼出来的沉浊的气味,把我的手腕、头发全都黏到了一块儿,怎么使力都扯不开。
一阵强烈的恶心在我体内翻江倒海地搅腾,这潮湿的粘液熏得我双眼发痛,活像有谁往我脸上泼了盆浓缩的醋汁,让人直流泪。我的两只眼睛明明好生生地睁着,视线内却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世界似乎一瞬间充满了某种黑乎乎的影子,难以找到出路。
我嫌恶地大叫着,拼命挤眼,仿佛这样就可以摆脱那股浓烈的气味:“真是多谢你了!我的头发全毁了!现在你又要干嘛,打晕我吗?!”
下一刻,我的后脑勺就传来一阵剧痛,灯火在我眼中旋转闪烁,我觉得自己的四肢无力地垂了下去,神志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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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中曾提到拂菻国于乾封二年遣使者献过一物,名唤“底也迦”。“底也迦”是众草合成之药,当时的医者认为它是治疗慢性头疼、眩晕耳聋的解毒剂,万能的解du药,实则有致幻的效果。之后列举的一系列名词均有致幻的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