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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困居老屋的宿命
这是一栋上世纪80年代末建成的单元宿舍楼,式样老旧,墙壁斑驳,全无美感。一楼住户为了增加使用面积,或者说为了将来“拆迁”能多捞点好处,争先恐后用砖墙砌起一块块突兀的违章“棚子”,使原本就“土里土气”的老房子显得更加不伦不类。这栋楼百米之外就是废弃多年的盐库,如今成了免费的停车场,紧邻盐库的是一家改制的化工企业,当这家化工厂的烟囱又开始排放灰白色的刺鼻废气时,雪珂总免不了气急败坏地关窗抱怨:
“这盐化厂死人了吗?天天放毒气也没人管的,怎么还不倒闭?”雪珂关窗时总是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把嗓门提高八度,似乎就怕楼里的邻居听不见她的咆哮。
“死丫头,声音小一点,说话这么没有分寸,也不注意外面的影响!你脾气这么丑,传出去哪个敢要你?”
妈妈的一顿呵斥让雪珂更加怒不可遏,“怕谁听见?四楼的吴局长家10年前就把房子卖了,二楼的张局长家房子空着,五楼六楼的房子也早卖掉了,现在跟你做邻居的全是侉子!侉子听见就听见呗,难不成你指望跟侉子做儿女亲家?”
长江北岸的这座城市总是被奇怪的宿命牵扯着,说着“吴侬软语”的群体看不起他们,北方硬朗淳朴的人们又视此为风水宝地,来此做小生意定居的北方人络绎不绝,“侉子”便是当地人对他们的蔑称。雪珂家楼上的住户就是当年为逃避超生罚款而来到此地的北方人,以卖瓜子为生,一家人勤勤恳恳,待人和善,与雪珂妈妈邻里关系不错。然而雪珂对这些外来的邻居并无好感,她认为这些外来务工的邻居进一步拉低了这栋楼的居住档次,使得她“身价拉低”,相亲之路屡遭挫折。
其实论样貌,雪珂并不很难看,身材修长,纤弱瘦削,皮肤白皙,五官分开来看没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但组合在一起算是“有气质”的,恰如她的名字“雪珂”别有韵味。雪珂妈妈年少时沉迷琼瑶小说,女儿出生之际外面白雪皑皑,恰巧这一辈又是“雪”字辈,便起了这个名字。她很像她的母亲,虽然不及母亲年轻时明艳动人,但样貌绝不是她相亲之路的减分项。
然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这个“化妆效果”堪比“整容”的年代,即使在相貌底子远逊于她的同龄女子面前,她也很容易成为黯淡无光的那位!关键就在衣着品味,雪珂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尽管她已工作多年,但“金鹰”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她没有勇气去大型商场买衣服,往往热衷于网购一些“质地好”且“价格便宜”的服饰,当她穿着自认为漂亮得体的衣服去相亲时,对方的眼中读到的,往往是廉价和寒酸。更加相形见绌的,是相亲现场陪同她的母亲,有一次,雪珂的妈妈穿着一件80年代流行的夹克衫,20元一双的已经开胶的鞋子直接奔赴“名典咖啡”馆,廉价粗鄙的服饰搭配,苍老且毫无修饰的面庞,留给男方一家难以言喻的视觉冲击。这次相亲,毫无悬念以失败告终,原因是多重的,纷繁复杂。相比之下,男方出于礼貌或者别有用心地开车送雪珂和妈妈回家,亲眼目睹那破败老旧、腌臜恶劣的居住环境——对雪珂家境的深刻洞悉,似乎才是失败关键的症结。
雪珂家境贫寒吗?一言难尽!
这栋老旧腌臜的宿舍楼,30年前可是政府工作人员的宿舍楼,曾经的左邻右舍,皆是有一官半职的体面人。房改那年,雪珂爷爷因退休前官至副县长,分配到了三楼的黄金楼层,110平米的住房面积在当年着实令人艳羡不已。雪珂妈妈在当年嫁入副县长家可谓风光无限,只是时移势易,雪珂爷爷过于廉洁奉公,不曾给儿子媳妇安排一个好工作,因而在90年代末国企改制的浪潮中遭到家变,雪珂父母皆买断工龄,父亲下岗后找工作屡屡碰壁,最后在亲戚的帮助下,到一家银行做保安,薪水微薄,生活入不敷出;母亲则在所有制改变后的原单位苦苦支撑,终因过敏性哮喘病发,提前退休。在生存困境下,雪珂的爷爷担负起了雪珂的学费生活费,将雪珂一直供到大学毕业。雪珂学的专业是英语,可惜非师范类,考教师资格证也屡战屡败,只能通过关系在一家叫“学而思教育”的培训机构暂时落脚。可培训机构尽管待遇尚可,但终究不是一份稳定的工作。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是相亲时被对方诟病的致命之处。明眼人都看得出,可雪珂不承认拖累自己的是工作问题。
“你想让你女儿嫁得出去,你每次跟我去相亲的时候就不能好好捯饬?穿得跟个卖菜的大妈一样,哪个会要你女儿?”雪珂越说越激动,丝毫不顾及母亲的感受。“上次哪个供电局的,人家开车把我们送到楼下,看到这个破房子肯定觉得家里穷得不行,住在这里永远都找不到好对象。”
“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思想怎么变成这样的,上次看见人家几千万身家的大老板,穿得也很普通,要穿那么好干什么?人家家里穷的姑娘,嫁到有钱人家的多了去了……”雪珂妈妈从少女时期就是一个不施粉黛、衣着朴素的人,“不讲究”穿着丝毫不影响她在80年代的工厂脱颖而出。那个时代,雪珂妈妈的工厂可是“全民所有制”单位,外公一家虽说在乡镇,但都拥有“国家户口”,良好的身份户口和工作性质,是雪珂妈妈嫁入“高门”的重要因素,女儿如今嫌弃的房子,正是做母亲的当年惹人羡慕的资本,雪珂妈妈以自己的经历和理解训斥、告诫女儿,“你就知道怪这怪那,怎么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自己教师资格证考不上,现在还在培训机构混日子,人家有编制的,有正经工作的能不嫌弃你吗?”
确实,像雪珂这样没有稳定工作的,如果介绍人把情况说得太明白,对方一般都不会愿意见面,所以,介绍人都煞费苦心、含糊其辞,“爷爷是副县长,官三代!”,“女孩子做老师的,收入不少!”至于父母做什么的,什么性质的教师,就不必说得太明白了。
“才不是这样呢,我一个月八千到一万二的工资,人家事业单位的一个月才多少钱?有必要这个上面嫌弃我吗?”雪珂急于找回迷失的自尊,她每遇见一个相亲对象总是开门见山问对方工资收入情况,曾经有一个事业编的相亲男告诉她月薪六千五,她立即以碾压式的姿态虚报工资数额,堆砌起弹指可破的尊严之墙,殊不知留给对方的感觉恰恰是可笑、怯弱、无知且不自信。
“赶紧把这套破房子卖了,到一个好一点的小区买一套房子装装门面才是要紧的事,窝在这个地方,你姑娘一辈子都嫁不到好人。”雪珂呜呜地哭起来,“我出十八万,这破房子卖五十万,你跟我爸出十万,我贷款估计能贷起码二十万,如果还不够,跟姑姑舅舅借一点,反正我一天也不想在这破地方呆下去了。”
“卖这套房子?亏你想得出来!这房子是你爷爷的名字,你说卖就卖?”雪珂妈妈一提到这个就满腔怒火,她又何尝不想离开此处另觅佳苑,只恨房子的所有权不在自己手中,而自己名下的房改房面积仅有42平米,只能卖二十多万,而现在一套新房动辄一平米过万,她哪里有经济实力购买新房?“我看还是老老实实等拆迁吧!”
“等拆迁?5年前就等拆迁,拆到现在都没动静,这房子一天拆不掉我就一天嫁不出去!”雪珂气势汹汹地反驳,“还是死了这条心,赶紧买个新房子搬出去。”
“哎,当初还是把那个经济适用房拿下来好,当时就差2万块钱,放弃了……哎,早知道还是拿下来好”沉默半响的父亲总算发声了,雪珂的父亲一生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他唯一的一次果决就是98年签署了买断工龄的协议——没有与爷爷商量,擅自做主。他17岁参加工作,工龄长,且身份特殊,买断工龄能拿到四万多的赔偿金,而且是现金,相较于别人只能打个欠条,他的待遇已然优渥得多。殊不知,不惑之年下岗离职,没有学历处处碰壁,人情冷暖甚是冷漠,爷爷退休十几年了,早已人走茶凉,再也庇护不了他,可供选择的职业无非保安一类。保安工作难以顾家,且薪资微薄,所以在雪珂父亲眼中,钱看得很重,他是一丁点风险都不愿承担的。
“爸,你少马后炮了,当时借两万块钱都没胆,经济适用房二十几万就能拿下来,现在你买个房子要多少倍的价钱?钱勒在手里只会越来越不值钱!”
“那能怎么办?我们这个条件哪里买得起?你不要打你爷爷房子的主意,你有钱你自己去买。”显而易见,父亲是不愿意出钱买新房子的,那套42平米的房改房,是他自己名下唯一的不动产。爷爷的房子卖不得,父亲的房子不肯卖,争执了半天终究无疾而终。雪珂想不明白,父亲是爷爷唯一的儿子,三个姑姑条件都比自家好,父亲为何不敢跟爷爷提卖房子的事?是怕爷爷误以为父亲觊觎房产而动怒?还是怕三个姑姑介入房产分割继承引发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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