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作者:绯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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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唱完了


      春熙阁。

      冯懿早就注意到乐温乡主不见了,但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注意到,或者说,不在意。今天的宴会于他而言实在无趣,同僚们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想去大人们跟前混个脸熟也没身份没名目,戏也看得很不舒服。

      虽然他隔得远有些东西看不真切,但他能够确定,这《霸王别姬》里的霸王不是个练家子,像是临时拉来凑数的。

      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霸王:“如此有劳妃子!”

      虞姬:“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

      内厅。

      “十二妹这是去哪儿了?”大太保罗方道,“可是有什么不合胃口?”

      一众人将目光投向本来无人问津的乐温乡主,见她竟然换了一身衣服,不免同样好奇起来。

      “没有,只是不小心溅了身酒渍。”看见目光里没有情绪的太师也偏了偏头,乐温乡主擦擦嘴,声音平淡无波,“饭菜很好,兄长费心了。”

      “好!”外厅传来低呼声。

      乐温乡主听见有人赞到:“这虞姬不错……”

      她抬眸望去,见戏台边上红绸飞舞,戏台中央伊人剑舞,举头投足里,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万种。兰花指轻捻,抬头的一瞬,凤眼丹唇,倾国倾城。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擀面杖般的指节上爬满各色的茧,像一张张嘲讽的嘴,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美人?”她低声问。

      “男的。”十太保咯咯笑道,“这行当以前都是传男不传女的,旦角也是男人演,虽说而今世道变了,也有不少女旦,但都只是个噱头。女人嘛,也就闹着玩,有几个下得了苦功?成不了气候的,真要有本事的,还得是男人……”

      十一太保脸色变了变,隔着桌子蹬了一脚。十太保忽然一愣,急忙捂了嘴:“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他就是个棒槌,嘴长着光用来吃了。”十一太保连忙打圆场,“小妹别往心里去。”

      “多大点事?”乐温乡主摇头,举杯抿了一口酒,“十哥的性子,我知道的。”

      十太保长长舒口气。十一太保忍不住扶额——为什么心这么累?

      “乡主不去给太师单独祝个酒?”之前大理寺的两名心腹之一踱过来冲她微微一笑。

      乡主举杯动作微顿,眼皮跳了跳:“自然是在等诸位大人之后。”

      她缓缓起身,给自己满上,跟了过去:“就来。”

      “太师很高兴,说带乡主过去混个脸熟。”心腹走在前面,声音在戏腔之下几不可闻。

      “多谢。”她微微冲那人抬了抬酒杯,算是虚虚敬了一杯。

      “不敢。”对比她大理寺的模样,心腹只觉受宠若惊,“乡主前途无量,届时还望能顺手提携一二。”

      “大人追随义父多年,劳苦功高,东风当然是指日可待。”乐温乡主一弯嘴角,别了心腹,直接几步上前,仿佛跨进了一个圈。圈里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圈外只有“芸芸众生”,心腹偷觑一眼她看起来怪孱弱的背影,连忙退了出来。

      许多人都见到了这一幕,然而都只能远远地偷偷地看着,四周莫名安静了一点,显得剑舞之后的虞姬唱腔更响亮了些。所有人都围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有说有笑,仿佛并没有看向那里的眼睛,而窃窃私语也留到了后来。

      冯懿远远看见衣着华丽了些的乐温乡主走到太师不远处,太师似乎很浅地笑了一下,说了句什么,身旁的其他人顺口附和几句,然后乡主微弓着身子,挨个敬酒。

      她喝得很豪爽,每一杯都是毫不犹豫地一口闷下去,一圈转下来,露在面具之外的耳朵都开始泛红,然而她还是站着很稳,乖乖巧巧地立在一边,半低着头,聆听着“前辈”的训话。

      “我去,这么能喝。”一旁王大人轻声嘀咕,“这么大的杯子,牛都放倒一头了。”

      “可她好像还没醉。”冯懿说,看着她听完训话,默默退了出来,孤零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小子,看见没?”王大人搂了搂冯懿的肩,说,“三品官儿至少得是这个酒量。所以说你这种一杯倒的,路子还长着呢。”

      冯懿低了低头,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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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台上。

      霸王:“妃子,你……你不可寻此短见啊!”

      虞姬:“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霸王:“不可寻此短见!”

      虞姬:“汉兵杀进来了!”

      待霸王方一回头,虞姬即抽出他腰间宝剑,自刎,倒下,清脆的声响……而后是一片寂寥。

      -------------------------------------

      “戏唱完了。”太师道,“孤先回了,诸位慢饮吧。”言罢,径直离去。

      “恭送太师。”阁内又跪倒一片。

      “时辰尚早,咱们兄弟几个也好久不见了,不如上雅间坐坐。”刚招呼完百官,罗方笑眯眯凑过来道,“十二妹也去?”

      “枳县有事催的急,怕是不能了。”乐温乡主却是一拱手,“不打扰兄长们雅兴了,改日我做东,给各位赔罪。”

      罗方点头,只道好,便又转头跟小厮吩咐:“刚刚那个虞姬不错,叫到雅间来,问问他师从何派?”

      “哦,对了。”乐温乡主忽然顿了顿,罗方面上一喜,只道她改了主意,却听她道,“九哥之前拜托我寻的书到了,只是今日没带在身上,明天叫下人送去,看是不是要的那本。”

      “真是多谢了。”九太保裴术笑意吟吟地坐在轮椅里,冲她点头。

      “那……乐温先行告辞了。”容嘉宁纠缠半天,终于扭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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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街,微雨。

      马车走了一小段路,就好像立刻远离了喧嚣,四周静的可怕。雨丝太细了,细到密密匝匝落下来也没有声音,细到落到发丝间还是粒粒晶莹。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马车里传来有些疲惫的沙哑女声,“程是非,你知道这什么意思吗?”

      赶车的车夫不自然的扯扯嘴角:“老大你可别跟我这个屠夫掉书袋了,俺老程大字不识几个,兵书都没读完一本,还能扯这些有的没的?好歹也是武官,别成天和那些个酸书生学坏了,多消磨志气啊。”

      “呸,放屁。”马车内,容嘉宁狠狠啐了一声,全然没了方才的端庄持重,与老兵油子一般满嘴痞气,“你个方脑阔,懂个屁……”

      “老大,前天你还赌咒发誓说,从今儿起,要做个上等人,再也不说腌臜话了,怎么刚喝高了就又来了哟……”

      “你……你也晓得老子喝高了呀……那你把车赶那么快干什么?停一下,老子头有点晕。”马车刚停在原地,容嘉宁又忽然警惕地绷紧了身躯,声音里感觉不到一点醉意,“街角那片屋檐下有人!”

      程是非一惊,顺着看过去,松了口气:“就是个卖花的老太婆而已。老大,你也太紧张了,这可是正得不能再正的官道了,喊一嗓子,春熙阁一堆护卫就会像刚被捅了窝的蜂子一样涌过来,铁定不是刺客,别怕……”

      “你懂什么!”容嘉宁悻悻道,“始皇帝当年上朝,大庭广众都还能被荆轲追着捅呢?”

      “屎黄?什么屎啊?尿啊?”程是非莫名其妙,“刚刚没听明白。”

      “你给老子闭嘴吧!”容嘉宁扶额,突然觉得自己前些年被常路遥逼着读了点书之后,不仅官升了,人也通透了,还真不算一无是处,“天还在下雨,仔细一道雷下来把你这畜生渡了。”

      程是非胆大包天地一撇嘴:“俺老程以前杀猪,现在杀人,早就摸不到神佛的门了,还渡了?熟了还差不多。”

      “就你这头猪话最多。”容嘉宁掩面,心里代这个蠢东西给千古一帝赔了一万个不是,“这还下着雨吗?”

      容嘉宁撩起帘子向外张望。

      “啊,是啊。”程是非老实回话。

      “她蹲那儿卖什么?这都多晚了,卖的出去吗?”容嘉宁道。

      “这边不还亮堂着吗?一会儿春熙阁那些个大人们、夜市花楼里的公子哥儿出来,路过时看看,再一会儿春熙阁里唱戏的,跳舞的出来透个气,都可能买的嘛。”程是非说,“寻常百姓但凡有几文钱都买米去了,这些个香草花串,也就花楼的姑娘公子哥儿们消受得起。”

      “公子哥儿仗势欺人的不少,他们跟这些个小贩买东西到底会不会给钱可真是要看造化。”容嘉宁揉揉眼睛,说的话像是不平,又像是叹息。

      “这年头谁不是看造化,老大你不也是跟着造化混的。”程是非道,“这老婆子够能抗的,老早前我在门口等老大你的时候就瞧见在那儿,这冷风嗖嗖的,还在呢。”

      “卖的什么花?”容嘉宁问。

      “不知道,俺老程不认识什么花花草草。”程是非抻着脖子说,“咱能走了不?这外面的棚子挡不严实,猪也禁不住冻啊。”

      正在容嘉宁与程是非插科打诨时,果然有个从花楼里出来一个被仆从簇拥着的公子哥儿。他一手搭着一浓妆女子的香肩,一手拿着酒壶,醉醺醺地走到卖花的老人面前。

      “反正也快杀年猪了,冻没冻坏不打紧。”容嘉宁嘴巴不客气,帘子一撩蹦下车,“我去瞧瞧。”

      “艹,你这真是书没读多少,文人臭毛病学了一大堆。”大老粗程是非叫苦不迭,撩开帘子放自家老大出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公子,外面还下着雨呢!仔细冻着!”怀里的女人温语娇软。

      “你看我像会冻着的样子吗?”公子猥琐地拿起女人的手贴在自己脸颊,醉笑起来,“烫不烫?”

      “烫!”女人只得顺着他。

      “所以啊,我出来透透风!”说完,公子哥儿转头就打了个喷嚏,瞬间一把鼻涕一把泪。

      “公子……咱们快回去吧!”女人又劝道。

      “什么味道?这么刺鼻!”公子哥儿方才这般着实不雅,更撒起了酒疯,“就这个!就这个让本公子出了丑!给本公子砸了!扔得远远的!”

      “饶命啊!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小人……小人马上走……不要……要砸小人的东西。”老人腿脚不利索,一面呜咽着求饶,一面颤颤巍巍收拾东西,“这是小的辛苦采来的……小的田地被收走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三天都没吃饭了,公子行行好……”

      容嘉宁走到跟前,小竹篓里整整齐齐放着娇艳欲滴的花,竹篓后的老人却衣衫褴。细雨在夜幕里斜织着,即使有面具,她也感觉自己睫毛上挂了水珠,冷风拂过凉意更甚。

      公子哥儿继续叫嚣着,身旁的恶仆面目狰狞地冲上了来,却迎面挨上一顿马鞭。

      “谁?谁那么多管闲事?”公子哥儿咆哮道。

      “我。”容嘉宁回答,“我来买花,你的狗挡在我前面不说,还要砸我要买的东西!该打!”

      “你什么玩意儿?”家奴挨了打,气急败坏道,“这位可是李御史家的公子!”

      “李御史?”容嘉宁一愣。

      家奴哈哈大笑:“怕了吧!马上跪下给我家公子赔罪,兴许还来得及!”

      不料容嘉宁一抖马鞭抽在那家奴身上,冲李公子冷笑道:“前几天你老子上朝时才参了姑奶奶一本,正愁找不着人撒气,今天你这龟儿子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此言一出,公子哥儿的酒登时就醒了一半,哆哆嗦嗦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天策府办事,闲杂人等闪开。”剑拔弩张之间,迎面走来几名甲兵。

      公子哥儿当即没了气焰,抬手指着容嘉宁,脚却不停后退:“你有种……咱们走着瞧!”说完一群人灰溜溜走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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