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1.
　　“小伙计，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一只白玉似的手轻轻磕在柜台上，敲了敲深色木制的柜台，然后慢悠悠地从手中排出九文钱来。九文钱被那双手依次磕在柜台上相互碰撞而发出清脆的声响。执钱的手纤细而修长，岁有些许薄茧，但一看便知是读书人常年握笔留下的，是一双不曾干过重活的手。
　　温酒童应声抬头，来人是一位面容清秀的男子。淡而笔直的眉，漆黑而明亮的眼，高而挺的鼻，嘴角微微勾起，生得一副笑相。他一头墨发披散于身后，却不教人觉得轻浮，反倒是生出一丝随意与慵懒来。只是那温婉的容颜上添了几道极不和谐的伤，淡淡的粉红上又有一道深红。
　　收起那九文钱，温酒童从刚刚温好的一坛酒里舀出两碗来，又端上一碟茴香豆。却听那边站着的短衣帮们又开了口。
　　“孔乙己，你怎的脸上又添新伤了？”怀揣恶意的声音响起。
　　“定又是去偷了罢？”另一个恶意的声音接茬。
　　大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那被唤作孔乙己的青年将刚端起的酒放下，重重磕在柜台上，撒出几滴酒来。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涨红了脸与那群短衣帮争辩了起来：“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被他们抓到了！”
　　“我没有！他们，他们诬陷我！”孔乙己急了，涨红的脸愈发红了几分，反驳道。
　　“哈，他又来了。何大老爷污蔑你偷书？那张家李家，也都一并串通好了要来陷害是吗？”那最开始开口的人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嘲笑着回了句。
　　然后又转过头与众人哄笑起来。
　　“你，你们……”孔乙己气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愤愤回头，又端起酒闷闷饮下一口，不与他们争辩了。半碗温酒入喉，什么气愤羞辱全都抛于身后，孔乙己见那温酒童闲着，便找他谈起天来。
　　他问：“你可曾识字？”
　　那温酒童点头。他又夹起一颗茴香豆，细细嚼了，合着酒吞下肚，又问：“那你可知，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写？”
　　他指着那碟茴香豆。
　　温酒童不答，他便很是了然地说：“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他兴致勃勃地用指头蘸了水，要在柜台上写字。
　　这时温酒童才懒懒答到：“谁要你教，不就是草头下面一个来回的回吗？”
　　孔乙己见他知晓，很是高兴。他点头道：“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可知晓？”末了他又顿住，似乎想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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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石头，你可知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
　　依稀记得他这么问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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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的温酒童显然对四种‘回’字的写法不感兴趣。只是疑惑地问：“孔乙己，你既如此有学识，为何不去做官反而跑去偷窃呢？”
　　孩童天真地看着他，一双大眼里清澈如水。只是那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讽刺至极，让孔乙己哑了哑口。但他依旧反驳道：“我没有偷窃。”只是温酒童对孔乙己的“谎言”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孔乙己轻轻叹了口气，才又开口：“你不懂，这人心、这世道啊，险恶的很……我没中……”
　　他脸色颓废起来。
　　“罢了，同你一小孩说这些做什么。”
　　孔乙己神色黯淡，嘴角总是浅挂着的笑意也消散了。他左手执着碗，似乎追忆起了什么往事。
　　温酒童端着冷掉的水桶往店内走，他其实很不解，不解为何孔乙己要去偷窃。他明明是个有才的好人。
　　——好人吗？可他又偷窃。
　　娘说，偷盗的人都是坏人。或许这就是大人所说的人心难测吧。
　　可是，他还总分孩子们吃茴香豆呀。
　　大人们总嘲笑孔乙己，因为他偷盗，因为他总说些难以理解，难以听懂的话，就连“孔乙己”这个名字，也是大人们因着他天天“之乎者也”，从别人描红的纸上取下的一个绰号，然后传了开，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
　　他们总是笑着喊“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了！”然后哄笑成一团。有时会引来邻里几个孩子，他们不敢去惹那些个五大三粗的短衣帮，便盯上了面容清秀，嘴角含笑，一看就很和蔼可亲的孔乙己。
　　那群孩子围在孔乙己脚边，用瘦弱的小手扯着孔乙己那打着补丁的衣摆，用软糯糯的声音喊着：“叔叔，叔叔。”
　　孔乙己这时便会给他们一人分一颗茴香豆，摸着他们的头柔声道：“要叫哥哥。”
　　孩子们吃完了豆，却仍然不散，眼巴巴望着孔乙己的碟子。孔乙己这才慌了神，用修长的手遮住自己的碟子，弯下腰用温柔的声音对那群孩子说：“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
　　复又直起身子看了一眼自己的碟子，义正言辞道：“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那样子像极了书孰里教书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张口闭口“圣人云”。
　　那群孩子们见没有吃的了，便又于短衣帮的笑骂声中离开，笑着追风去了。
　　孔乙己在他们身后，饮一口酒，嘴角含着笑意，注视着一群孩子的身形渐行渐远。
　　拥有着那般笑容和善心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温酒童将手中那桶冷水倒进一个大缸子里，重新舀了一桶热水。
　　——许真是人心难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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