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闯龙潭惊羽有旧入虎穴灭魔无期
拿着寒阳给的担保书过了边哨,站在朝华边境,阿殁最后一次回首。
她身后冰霜万顷,积云低垂,不见城郭,亦不见生机。
“小姐,走吧?”小青催促道,“咱们以后还会回来的。”
阿殁转过身来,点了点头,一步踏出国境线,踏在了与冰雪截然不同的茸茸草地上。红裘自冰雪之国的领地飘然离去,如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桎梏,外套上抖落的风雪,都消融在了无弥的融融暖意里。
与此同时,石煜磬正在边境长青的驿站暂歇,屋檐上的冰凌突然断裂。
他被碎裂的声音惊扰,转头看了一眼窗户,又低下头去继续看手上的信件。
那是从盒子里的珍珠中取出的信件,周覃看完之后丢给了他。
笔迹是阿殁的,纤细飘逸,笔画转承处却有一股厚重的风骨。
“殁自幼体弱,恐他日或有不测,则真相再无人知,故记于此无锁盒中,望有缘人得之。此事殁生前不可说,故皆书于此,殁身死之日,亦是笔迹显现之时。”
下面是一片空白,估计是施了什么术法,要满足特定的条件才能看到,或许真的要等到阿殁死后,才能知晓内容了。
石煜磬研究了半晌,只好放弃。周覃看上去对所谓的真相丝毫不在意,把帛书整个都给了他。石煜磬琢磨着他跟阿殁到底谁先死还不一定呢,不知自己有生之年是否能够看到帛书上的内容?
忽然,他反应过来。
字迹没有显现,说明阿殁没有死!还有比这份帛书更准确、更方便的道具吗?
阿殁果然没有死,想到这里他居然真的松了一大口气,放下了心来。
这时,却听有敲门声。
“进来。”他折起信件。
“公子,这是今日的晚膳。”驿站的人将托盘呈上。
他看了一眼,忍住了脾气。
朝华不产粮食,因此米面都要与别国用矿石交换,价格反而比鹿肉、狼肉等高上许多,能吃上肉不算什么,能吃上米面才算是勉强维持温饱——更别提以前作为皇室的三皇子石煜磬,他的膳食甚至会有水果和蔬菜,而现在端上来的只有一大盘炒肉,更可气的是他明明看见从外面走廊经过的周覃的侍女手中端着装了米饭的托盘。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
自从被俘之后只有肉和松果吃的石煜磬对着托盘磨牙。
大约在别的国家,“能吃上肉”反而是一种奢侈吧。
他把自己的不满生生收了回去,然后全部发泄到了食物上。
周覃的房间里,他正对着朝华的地图仔细研究。侍女推门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出声道:“殿下,吃饭了。”
周覃头也不抬:“先放着。”
“这里不比七仪,饭菜放一会就冷了。”
周覃终于“唔”了一声,把托盘拖到面前,对侍女道:“你来看这朝华的地图。”
侍女上前:“殿下研究出什么了?”
“我总听不同的人提起千年前的传说,虽说乍一听有些不可思议,但也不可掉以轻心。他们说朝华有个名叫泽芜的守护神,因千年前的神魔之战而死,死前让朝华冰封千里,邪魔不生来保护自己的子民,但又有人说她其实还没有死,只要到聆神塔上许愿,再献祭一条性命,就可实现愿望。我之前并未放在心上,但现在看来传说也有迹可循。”
“聆神塔的传说是真的?我从书上也看过类似的故事。”
“真假我不知道,但可以知道的是聆神塔对朝华人民来说非常重要。”他用笔圈出了凌嘉右下角的位置,“朝华整个版图像一个侧卧的女人,聆神塔就在这个女人的心脏上,结合传说,泽芜将自己的全身化为矿脉,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我们要找的最关键的那个东西,就在聆神塔下。”
“这就是之前石公子与你提到的,聆神塔藏着秘密?”
“他是想让我去聆神塔寻宝。我亡了他的国,他不会帮我,但既然我要找的东西有可能在那里,不管他用意为何,聆神塔,我非去不可。”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两个月后,我会寻个理由和国内的驻军一起过来。”
二人低声商量了一阵,侍女出去了。她拐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刚打开门就僵在了原地。
她的嘴张了张,最终摆出平静到几乎麻木的冰块脸。她反手关上身后的门,倚着门板,定定地注视着房间里多出来的那个人。
对方先开口了。
“阿翎。”
裹着雪狐裘的青年端坐在轮椅上,从脸上看不出心思,但当他出声时,句末的颤音还是令他暴露了内心的动摇。
侍女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段大公子,你认错人了。”
到了无弥,气候不像朝华那么严寒了。小青从寒阳准备的行李里扒拉出几件轻薄的衣裳,阿殁挑了一件艳红色换上了。
小青换上自己常穿的黑衣,嘀咕道:“我说小姐,你在朝华穿红色我可以理解,怕遇难了别人找不到你嘛,但现在到了无弥,你怎么还穿红色啊?哎我就是好奇问问,你别瞪我,也别放这位大哥咬我。”
阿殁轻描淡写道:“个人喜好罢了。”
小青八卦兮兮地凑近阿殁道:“我听说你有个护卫叫灰衣,难道他喜欢穿灰色的衣服?”
阿殁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秀冷少年,一对丹凤眼一直冷冰冰地看着人世间,只有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视线才会有一点温度。
灰衣寄宿的鬼哭玉,她一直带在身边,却无论如何都感应不到灰衣的存在。她非常怕下次灰衣醒来已经是百年之后,自己与众人皆已化作尘土,到那时候,灰衣那孩子该去哪里寻自己?
“小姐?小姐?”小青叫了好几声,才把阿殁唤回神,“小姐在想什么?”
阿殁垂下眼:“没什么。灰衣这个名字是我取的,他平时什么颜色都穿,你不要乱猜。”
小青看她神色不对,也不再多问,耸了耸肩,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小姐到这里是要找三年前嫁过来的长公主?”
“是石皇后。”阿殁纠正道,“她既已嫁人,便是无弥的国母,再不可用出嫁前的称呼。”
小青迅速改了口:“石皇后在无弥首都胥芷,离这里不远,不过小姐你打算怎么见到皇后?你现在是逃亡之身,先不说没有文书,要是被无弥的国君知道了,会不会把你绑起来送给周覃?”
阿殁道:“我确实不知道无弥国君的立场,也没有把握他会站在我这边,虽说唇亡齿寒的道理每个人都懂,但无弥现在正在与铭章开战,再与七仪为敌就会非常不利。”
“要是小姐打算悄悄潜入宫中,我可以帮忙。”
“这倒不用。我先去找师兄。”
中午,他们三人聚在小青的屋子里吃饭,顺便讨论下一步计划。小青对阿殁的师兄好奇万分:“我在朝华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公子燕渡,那是个神一样的人物,据说你只要跟他一个照面,你在想什么,你过去干过什么事,他全都知道了!”
阿殁想了想,迟疑道:“虽说有些夸大其词……但他确实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也能大致推断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岂不是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小青摇了摇头,“自己在想什么他都知道,那多可怕。”
阿殁沉默了一会,答道:“嗯。”
于一片沉默中,窗外忽然传来喝彩声,齐彩第一个抬起头,警惕地蹿到窗边,探出脑袋往下看。
“回来。”阿殁向他招手,齐彩回头看了一眼,正要走回来,外面忽然响起一连串鞭炮声,他惊得长啸一声,嗖一下蹿到了桌子底下,四肢紧贴地面,警惕地望着窗口。
鞭炮声持续了不短的时间,阿殁弯下腰去伸手到桌子底下摸了摸他的脑袋,却始终无法使他平静下来。她想去把窗户关上,刚站起来就被齐彩攥住了裙角,他虽然极怕鞭炮,却依然从桌子下面蹭出来,用身子把阿殁往反方向拱,整个人呈护卫状态。
“没事了,没事了。”阿殁安抚着他,在嘈杂的鞭炮声里对小青使了个眼色。小青一个箭步冲到窗前,关上了窗,隔绝了外面的吵嚷。
屋内稍稍安静下来,阿殁问道:“外面那么热闹,是有什么庆典吗?”
“我刚才瞥了一眼,是在嫁新娘呢。”小青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整个街道都被红色的布铺满了,啧啧,这就是话本子里说的十里红妆吧。”
“原来如此。”阿殁并不关心此事,等鞭炮停息,齐彩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略带忧虑地看着齐彩:“他这样一直没什么好转,我怕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麻烦。我们明天清早就上路,去胥芷找我师兄。”
“你师兄还是个大夫?”小青惊奇,“我以为他这么厉害,该是个情报贩子。”
“不。”阿殁的神情有些古怪,“他……什么都会一点。”
一路舟车劳顿,阿殁一行三人在驿站暂且休息了一个下午,置办了一些物事,到了晚间各自睡去。
阿殁今夜睡得有些不安稳,因气候变化,身体还未适应,后半夜不知不觉醒了过来。月光流泻进房间,正照在床前的脚踏上。她迷迷糊糊间似乎是瞧见那里多了个什么东西,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蜷在床边木制脚踏上的,不正是齐彩么?
他睡得正熟,缩成一团,背朝着阿殁,一边耳朵贴着地面,呈拱卫的姿势。
阿殁有些无奈。她见过这种姿势,在朝华,雪狼的狼群中,睡在外围的警卫狼就是这样入睡的,这样方便随时暴起御敌,同时这种姿势也会睡得极不安稳,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天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她抬起手,刚想把他推醒,又停在了半空中。
齐彩的长发纠结成一团,只勉强梳顺了,但在月光下能看出许多打结和弯折的痕迹。
不知道他是怎么悄悄潜进来的,阿殁在叫醒他和由他去之间犹豫了很久。
最终,她还是垂下手,极轻地摸了摸齐彩的脑袋。
他一下子睁开眼,转头看她。漆黑的眸子在月夜里像一只安静的兽,只专注地盯着阿殁。
阿殁小声道:“你怎么在这里?回你自己的房间去。”说着指了指门口。
齐彩跪坐起来,趴在床沿上,用脑袋拱了拱阿殁的掌心,让她的手落在他的头顶。
他顶着阿殁的手,垂下眼,什么表示也没有。
阿殁顺其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头,自言自语道:“你若是有朝一日恢复神智,怕是会极力想要忘记这一段经历,我现在还记得你在百业阵前斩敌首的身手,为段将军打圆场的玲珑,可是齐彩,你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她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小时候,就生长在狼群里?嗯?”
齐彩无知无觉,只温顺地把下巴搁在床沿上,任阿殁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抚他的脑袋。
阿殁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你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因此生活习惯回到了小时候,可是我从没听你提起过,也不知你是否喜欢那段经历,更不知道段将军是怎么把你捡回去的,但是齐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就算你……再也不能恢复记忆,我也会把你托付给我师兄,他一定有办法。”
她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重复道:“他一定可以治好你。”
阿殁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齐彩被敲伤的后脑,齐彩疼得一缩,阿殁忙松手,明知他听不懂,却还是道了声抱歉。
齐彩浑然不觉,他用前额抵着床沿,抖得很厉害,似乎非常痛的样子,阿殁忙起身下床扶住他:“齐彩?我……我去厨房给你拿热水,你别乱跑!”
她撇下齐彩,随意理了理亵衣,冲下楼去。
齐彩跪在地上,弓着腰,抱紧自己发着抖,垂落的长发下,一对黑曜石般的眼睛,冷静如深渊。
折腾了大半宿,热敷加上白天买来补充的药膏,终于让齐彩后脑的伤势不再痛了——至少他的表情平和了很多。
阿殁累极,谢过了被她叫醒的驿卒,拖着疲惫的身子,把齐彩送回房间,自己回房倒头就睡。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被小青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小姐!小姐不好了!”小青嚷嚷道,“你醒了吗小姐?”
阿殁强撑着沉重的身子,从床上半坐起来,摸了摸额头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发烧。昨晚穿得单薄,却一直忙里忙外,加之体弱,她竟是在这个节骨眼病倒了。
实在没力气去开门,她勉力拉下了床帘,有气无力道:“你进来吧。”
小青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后面紧跟着齐彩。他警惕地关了门,凑到床前道:“小姐,你还记得昨天嫁人的那个新娘吧?”
“唔……记得,怎么了?”
“昨天深夜,新娘被劫走,今早发现吊死在城门上,还穿着昨日的嫁衣!那新娘是从首都来的大人物家的千金,听说嫁到边境是政治目的,详细的我不清楚,但城主怕得罪首都的人,现在下令封城彻查凶手,我们暂时出不去了!”
“又是封城……”阿殁在床帘后揉了揉太阳穴,虚弱道,“我病了,休息几天也好。封城不过是权宜之计,关乎民生,他不可能封上太久。”
“小姐你病了?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给你买!”小青自告奋勇。
“不、不必了。你要是出去,就无人照看齐彩了。劳烦转告驿站的厨房煮碗粥上来,我躺着休息就好。”
“那,要请大夫吗?”
“唉……”这次,阿殁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也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
久病成医,若不是上次受伤时自己昏迷过去了,她自己就能治好自己。箭伤和刀伤尚且不在话下,更何况一个小小的风寒呢?
她写了一帖药方,托驿卒跑一趟,小青和齐彩就在房间里守着她。她见他俩还算安静,隔着床帘也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索性由他们去了。
小青闲得无聊,趴在窗边看街上行人。他们的房间在二楼,正好可以勉强听见行人间的议论。小青听着听着,神色凝重起来,转头道:“小姐,这次杀死新娘的,好像不是人。”
阿殁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不是人三个字,随口道:“不是人,还能是妖不成?你忘了朝华……”
她忽然一个激灵,凌嘉城破时的满目疮痍瞬间冲破记忆囚笼,在脑海中展现。
阿殁改口道:“我从未出过国境,不知他国的妖魔是何种程度?”
小青嘿嘿一笑:“虽没到呼风唤雨,但我听说国外流传一句话,‘人心不惧,邪魔不生。’”
“这是……什么意思?”阿殁的思维因发烧而停滞,迟钝地问了一句。
小青笑嘻嘻解释道:“一句话,就是邪魔永远不会消失。因为人心的恐惧是不可能消失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