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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人(十九)
大雨,十里山山林。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地上的小水洼被一只绣花鞋踩过,溅起数颗小泥点。
“随我来,那害人的妖物往那儿去了!”
夜色模糊,红衣女子打着红色的伞,唇角带血,纵身一跃攀上一棵大树,回头一瞥,只见几点灯笼飘离破碎的火光,旋即阴风刮过,听得三四声叫救命的哀嚎,天地便重归寂静。
她低首浅笑,一双凤目注视着远处那个模糊的黑影:“……真是,执迷不悟。”
漆黑的树干被她的指甲挠下痕迹。
红衣女子仍笑着,从树上跳下来,落地时,腰间一个袋子开了口,飘出一张雪白的纸人。
“呀!”女子脸上顿时血色全无,伸手要去接住,奈何环境风雨飘摇,那纸人落到地上也已是全然湿透。
“主人。”
须臾,此处现身一白发男子,眉心刻着一道红痕,长长的指甲滴着血,混着雨水落下,滴到地上的纸人身上,似乎受了伤,踉踉跄跄向那红衣女子跑过来,单膝跪下。
“主人,我们快走吧,再晚些仙杀门的人就追上来了!”
女子低首,望了那地上的纸人一眼,把腰上的袋子重新用绳子系好,从容捡起地上的伞,罩在男子头上。
“你为何还在这里,吾不是告诉过你……让你回妖界的吗?怎么,现如今连吾的话都不听了?”
“是将离实在挂念主人安危,来日,来日任凭主人责罚!”
女人轻叹息道:“将离。”
“属下在。”
“这几日在山头,吾红砂聚怨已成,方才在山下试练一番,果不其然,阴符兵的力量不失吾所望。想来不出七日,与正道便有一场恶战,免不了会危及身边人,吾不忍你受其苦。到时望你能好好待在妖界,不参与人界纷争,可做得到?”女人抹去嘴角的血,唇色却愈发明艳。
“主人!”
将离陡然一惊,仰头对上女人阴鹜的神色。
“主人……将离做不到,望主人收回成命。”他低下头,又有温热的液体滴到纸人身上。
这次是泪。
“你可清楚留下来的后果会是什么?届时你不光要与正道相对,极有可能,也将为你的同类所不容,永远不能做回堂堂正正的妖,明白吗?”女人皱起眉头。
“我知道,”将离起身,那双沾满鲜血的利爪小心翼翼拢上女人白玉般的手,“我早就知道。”
“知道你还意气用事!”
“将离没有意气用事,如果不能带主人一起走,将离也永远不会开心的。”
空气沉默了许久。
“……罢了,”女人长叹口气,笑意回到脸上,她轻轻抚摸将离被雨打湿的长发,“先带吾离开这里吧。”
将离接过伞,点点头:“是,主人。”
那夜的结尾无人知晓,纸人原本应被滂沱大雨淹得面目全非,但靠着那个名为“将离”的妖怪的一滴泪,奇迹般护住了原身。
雨停后,雾色茫茫,次日阳光像是一柄利剑,劈开云气,纸人身上的灵力在明亮的温暖中慢慢恢复。
经历过数个日夜天地精华的吸收,这小小的纸人中孕育出一个愈发强大的生灵。
孔凡的意识也随着纸人元神的完善苏醒。
他能明显感觉到这时候十里山上的灵气有多充沛,空气里带着花草清香,唯一有些缺憾的是,他看不见东西,也动弹不了。
百年期间,阿呈翻来覆去地做梦,都是一些拼接不上的女人片段,有时好,有时坏,他在一棵海棠古树的庇佑下苦苦修炼,心底更多是难熬的困惑和忧愤。
就在这无穷尽的时间长河里,他傻乎乎地修成了人形。
虽然不能走路,但依然可以干很多以前做不了的事。
修成人形的第一刻,阿呈伸出手去触摸那陪伴了自己多时的海棠古树,枝干粗糙的质感,不知怎么,让他那空了许久的魂灵得到一丝慰籍。
“小鬼,”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短短百年,你竟有了人形了?不错。”
闻声,阿呈慌张地把手缩回,片刻,不知为何心里油然而生一阵欣喜。
那份感觉,用孔凡自己的话形容,就像是中了五百万彩票。
“你是,树妖?”
“小小地仙。”
“地仙?”
“不错,你现身处岐东十里山。说上来,百年成形,也有在下一份功劳。”
“谢谢。”
“不必客气。时间过得真快,再过一百年,我便要离开这里了。”
阿呈听了老地仙的话,原先找到同伴的欣喜淡下去:“为什么?”
“一百年后,就是我刑满之时,到时我不必再守这荒山,要重回天宫了……”
重回天宫。
这话听着实在耳熟的很。
身为同样下凡受罚的仙人,孔凡对这位地仙深表同情。
“只是,老夫已呆在这里九百年之久,心生不舍,无可避免。”
“那,那不回那个什么天宫行吗。”阿呈见老地仙语调伤情,忍不住说道。
百年遮阴避雨之恩。
他冷硬木讷的心还是有所动容。
“哈哈哈哈哈,天真的小鬼,”老地仙大笑,“一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老夫心甘情愿受罚,并且至今未堕入魔道,你可知为何?”
“为何?”
语罢,那棵海棠树叶片窸窣,有一条枝干伸向天边,直指骄阳。
“一千年,说不定征服苍穹之力的新人早已出现,天宫也已经改朝易代,但老夫的心向的从来不是这天宫,而是天道。”
阿呈歪着头,挠了挠后脑勺。
“天宫…天道……”
“罢了,与你说也无用。”
“我以后会懂的。我会继续好好修炼。”
老地仙藏身于古树中,叹息道:“小鬼啊,你可知,你先天是个残废,修成这副样子已实属不易,再说,这座山的灵气一天不如一天,你之后要再想进展可就难咯。”
阿呈低下头。
他不知什么是难过,只是鼻子有些酸酸的。
“这样吧,老夫与你有缘,走前授你些秘技,算是不虚凡间一行,你学会后,切记要静心修习,远离红尘俗世,替老夫守着这座山,了了老夫一个心愿也好。”老地仙的声音带着笑意。
花香蝶舞,阿呈发怔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只好伏下身子,对海棠树叩首。
“他们凡人爱搞些繁文缛节,你若愿意,也可唤老夫一声师父。”
枝干舒展开雪白的花朵,微风正好,几瓣海棠落在阿呈身前。
阿呈仰起脸,花瓣蹭得鼻尖痒痒的,霎那间,他绽开一个笑容:“……师,师父。”
-
为了方便行动,老地仙给阿呈变化了一把木轮椅。
从此,少年常年呆在两轮之上,活动的范围也更广了些。一日师父与自己打趣,说自己黑洞洞的眼眶看着不像只妖怪,倒像是凶煞恶鬼。
于是他系上了白色的眼带。
照老地仙的说辞,这般便玉树临风许多了。
虽然他那时并不明白玉树临风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这十里山上做伴,阿呈从地仙口中得知外部的样子,在心底试着勾勒天地的形状,加上得了师父的传授,潜心修炼自然幻化之法,百年之期到时,几乎已经不为视力阻碍。
“师父,徒儿可以识别灵草了!”
“师父,徒儿可以操控海棠花生长了!”
“师父,徒儿可以听懂动物的声音了!”
“师父!”
“师父?”
“师父……”
或许无声无息的告别才能更快让人淡忘。
只是这对于尚且稚嫩的他来说,还是太过草率和残酷了。
难道,这也是天道吗?
阿呈背对着海棠古树,拔了一根狗尾草在嘴里叼着。
嘴里的涩味和心底的涩味混在一起。
什么狗屁天道。
-
往后的日子,无非是风霜雨雪。
阿呈每每到海棠古树下,总会想起那一百年有人相伴的快乐时光,他听师父的话,一心一意修炼,不窥探凡间半眼。
但不管他怎么努力,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
梦境里那个女人,她到底是谁。
挣扎了几年,他选择不再执着于那个梦魇,因为那只会让他越来越痛苦,老地仙有一点说的是对的,他必须好好修炼,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好好保护这座养育他的山才是。
他总是对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等了一千年,等到了。
他又有什么不能等的呢?
孔凡能感觉到他心里的犹豫,犹豫的结果是,他依然无法选择彻底断了自己的执念,只能先强制性锁起来,逼自己投身于漫长的修习。
他觉得天道是狗屁,但他还是选择相信天道。
八百年,心锁已经生锈,阿呈的灵力日益增长,心智也沉稳许多,淡忘了自己的出身,只觉得自己在天地间无牵无挂,虽然孤独,但像老地仙说的,不失于一种潇洒。
这处山头的小灵小怪平日里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修为算不上高,更多的只会滋儿哇乱叫,但阿呈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好,他想如果师父在,一定会很欣慰自己能成为这样的妖怪。
那日阳光正好,他如往常一般到海棠古树下沉思。
他想到师父说的凡尘俗世弹指一瞬。
他想到师父说的诚心向天众生平等。
他想到师父说的消弭欲念放下执念。
他想着,突然嗅到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生灵的气味。
如果说咸阳妖于他而言是心魔之锁。
那么汪玉珠对于阿呈来说,便是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老地仙从前跟他说,世间万物不管如何变幻,到底归为虚无和永恒,唯独人情人性最是难解。
也最是让人无法招架。
因此是修炼致命的毒药。
“你是谁?”
“我是来采药的……你是山神吗?”
这个上山来的新鲜凡人身上有着天然的草木香味,还把他错认成了山神,他不由得认为,原来人就跟花草一样。
是傻呆呆又弱小可爱的存在。
但跟花草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凡人会说话。
孔凡从沉沉的寂寥中回过神,又走了一遍初见的剧情。
相同的情节,胸膛里相同悸动的心脏。
如果说他和汪玉珠共情时,那份小孩子纯真的好感,像是初春发芽的小树,如今阿呈的这份,就是千年霜雪得见天光,刹那阴霾散去,冰河破裂,铁马金戈,地动山摇。
天道不无道理,这是阿呈命中注定的劫难。
-
那日赠了海棠花,汪玉珠便一直没有来十里山。
雨雪风晴。
这样她口中枯燥乏味的日子,是家常便饭。
只是又一次失去人陪伴,难免伤情。
师父说凡人的寿命很短暂,并且命运莫测。
他不怕等,只怕再也见不到。
阿呈无心修习,在海棠树下睡着了,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天助吾也,红砂聚怨,诚不欺吾!”
红衣女子把炼成的阴纸符一张张放进腰间的袋子里,露出满意狡黠的笑:“那帮老头走着瞧吧,这一次,吾赢定了!”
突然,她收起最后一张纸符的手停住了,笑容凝在脸上。
她捧起那无眼无腿的纸人,看了半天,长叹道:“唉,要不是前几日消耗了功力……也不至于造出此等废物。好在只有这一张。”
语罢,便摇着头也收进了袋子里。
篝火点点,一样是在这棵海棠古树下,阿呈感觉到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
只是没来得及细想,梦便被一阵惊扰打断了。
阿呈混混沌沌地醒过来,已经是次日中午。
“快快快,抬到那边去!”
声音是从山腰处传上来的。
他催动法术,去寻那动静的源泉,不久轮椅停在了一棵树后边。
孔凡一颗心悬起来,在这关键时刻,忍不住想吐槽这该死的全黑视角,不过虽然没有视觉,这妖怪的其他四感非常敏锐,也并不妨碍了解情况。
有溪水流动的声音。
还有两个人的交谈声。
“不是我说,这老头子也忒沉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咱也别抱怨了,就这儿埋了吧,等会儿药效一过就不好办了,荒山野岭的,我媳妇还等着我吃午饭呢。”
挖掘土地的声音,吭哧吭哧,随即是重物下坠的一阵闷响。
“唔唔唔!”
土盖着盖着,空气里夹杂了一丝沙哑的□□。
“唔唔!”
“怎么办啊徐哥,那老家伙醒了!”年轻一点的那个人声音开始发颤。
“瞎叫什么?赶紧埋啊!”说着,传来铁锹的击打和一声痛呼。
那沙哑的□□消失了。
“……徐哥,我胆子本来就小,这差事可真是要了命了。”
“唉,谁让王老板给的多呢……也真是奇了怪了,有这么多钱不好好花,想着雇人活埋自己亲爹。”
“嘘,徐哥你可别说了,我怕这老头子阴魂不散。”
“怕什么,你哥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要阴魂不散第一个找的也是他亲儿子,干我俩什么事。”
忙乱过后,只听嘭的一声,似乎是石头压地的声音,年长点的那位道了句:“大功告成。”
“那我们快走吧……”
“等等,我想起来个东西,差点忘了。”
“徐哥,你还要干什么啊……你贴上面的是啥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那王老板做了此等丧尽天良的勾当,肯定要贴符镇压厉鬼的呀,不然他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对对对,徐哥我们快走吧。”
“你小子,就这尿性。”
两人收拾起家伙什,伴随着几声讥笑,脚步越来越远,应该是下山去了。
阿呈从树后出来。
原来所谓凡人,并不都是傻呆呆又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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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就在你以为它不会更新的时候,它就会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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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纸人再不更完,我感觉我就可以去我是鸽手碰瓷了。
好对不起我的读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