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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
如果步行,从青山路到电影公司只需要十五分钟。安岐捏紧了手里的怀表,指针指向“十二”的时候,她迈出了第一步,均匀的步伐在早晨五点钟的石子路打着鼓点,像极了昨夜诞辰宴会上躁动的狂欢。
早晨五点钟,青山路上还是雾茫茫的一片,吴妈把早点摊摆好,几乎是掐着指头算准了一抹红色身影的出现。
“安岐,要烙饼还是包子?”吴妈拎起一袋豆浆,摇摇晃晃交到了安岐手里,安岐咬着指头,沉思半晌:
“粽子吧。”
五点钟出门,路上什么人都没有,大多数上班的年轻人都还在被窝里私会周公,安岐选择这个时候出来的的确确是因为一场意外。
她对一份日刊上了瘾。
《魇》。
这个不一般的字是这份日刊的名字,它会在早晨五点十五分准时出现在电影公司门口的报亭里,安岐几乎是踩着时间赶到,她需要在五点十五分到五点十六分之间将它拿在手里,否则,《魇》就会像梦一样消失,报亭的老头会抬起头给她一个戏谑的笑,然后让她明天再来。
老头戴着厚厚的镜片,低头在一份杂志上寻找着什么,也许是百乐门当红的舞女,也许是外滩新出的西式茶点。
安岐自觉和老头这种头脑混乱的人是不一样的,她仿佛生来就是为了《魇》而生。
那一摞垒砌得高高的报纸就是《魇》,它有着独特的颜色,用安岐的话形容,它拥有着神奈川一般的青空青,软烟罗一般的紫气紫,故宫一般的红墙红,还有三棵树一般的白漆白。
母亲说什么也不信,只是用那根细细的手指点在安岐头上:
“我看你就是睡糊涂了。”
安岐拿起最顶上的那一份,移开之后,下面的一摞随之消失不见,只能看见那种绿毛玻璃压着的黑白照片。
“豆浆放这儿了,你趁热吃吧。”安岐把豆浆留在报亭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关上房门,捂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口,瘫倒在床上,颤抖着手打开报纸,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楷字:
“诸令弃妻第十日,诸秦女抱病。”
安岐将报纸拍在桌上,气鼓鼓地站在窗口,窗外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一墙之隔仿佛将安岐和他们置于两个对立的世界。
诸秦女和诸令的纠葛已经让她一个多月没有睡好觉了。诸令是个十足的坏人,没有担当,沾花惹草,如今竟然还做出了弃妻的丑事。
安岐拿起笔,飞快地写了一封信,她要寄给一个男人。
“我又得到了新的消息,诸令依旧没有回来,也不知道诸秦女现在究竟怎么样了,我把报纸寄给你,你看完一定回信。”
男人姓君,据他所说在一所书馆工作,安岐知道他能翻阅各种各样的古书,便将查清这段历史渊源的任务交到了他身上,即使一个多月了,他们依旧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
诸令是个纨绔,京城人人皆知。
传言诸家是狼窝,凡貌美女子进了府,最终都会被诸令的发妻秦女用各种各样残暴的手段驱逐出府,诸令纨绔成性,自然不满秦女的做法,于是二人之间早就消磨掉了所有的情谊,成日如仇人般共居屋檐下,诸令厌烦秦女,日日在外笙歌也是寻常。。
诸令千不该万不该,却也是个男子,男子被人诟病只是面子上过不去,而秦女就不同了,在旁人眼中她所有的貌美与才学都抵不过她的善妒。
古人嘛,女子善妒已是罪大恶极了,更何况秦女还心狠手辣,残暴至极。
熬一日是熬,熬两日是熬,熬三年五载就说什么也熬不过去了,诸令休妻是必然,但以秦女那刚烈的性子,众人还真想看看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作为。
只不过,后者并没有让看客得到乐趣,诸令为了保一丝薄面,便于秦女和离,秦女被弃了,一言不吭,困于房中,不吃不喝已经快三日了。
安岐也知道秦女作恶不对,可就是为了她咽不下那口气,毕竟是诸令错在先,想到这里,安岐不禁唉声叹气,祈求着事态能掂量着发展。
一晃过了晌午,安妈端着菜放在饭桌上,一边往卧室走一边唤着安岐,老半天没人坑声。一推开门,哪里还有安岐的影子?
谷雨堂是一家老书馆的名字,安岐顺着信上写的地址慢悠悠挨家挨户找过去,终于在某个废弃的泥沙场后头找到了,陈皮色的老墙头爬满了藤蔓植物,匾额上隐隐约约还看得出有这么三个草书大字,原来这家书馆这么破旧。
“你好,我找君灵芝。”念出这个名字,安岐觉得很是别扭,就像是在喊一只蘑菇。
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闻声过来了,未见其人,先见茶色的旧衣。
“你是——”男人看着眼前的女孩子,迟疑了片刻。
“我是安岐。”
男人像是被吓住了,竟然有种惊慌失措的架势,安岐见他的神色遮掩,觉得奇怪。
“你怎么了?我找君灵芝,你是吗?”
“我……是。”
“那就太好了,我等不及给你回信了,你速度实在是太慢,所以我就决定自己来查古书。”安岐扬了扬手中的信们,足足二十封,都是这些日子他的来信。
君灵芝顿了顿,让开一条道:
“你进来吧。”
书馆里犹如被盗匪洗劫过一般,到处都是翻开的混乱的书,安岐无处落脚,只能坐在一摞还算整齐的书上。
她悻悻道:
“看样子你也费了不少力啊。”
君灵芝转身默默收拾着什么,也不回答,只是听着安岐在身后念叨着诸令的不是,安岐念叨烦了,喂了一声:
“你听到我说的了么?吱个声儿啊。”
君灵芝愣了半晌,道:
“我找到了那个年间各种野史,从未有过他们的记载。”
“什么嘛,真的没有吗?那《魇》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安岐始终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已经窜到君灵芝旁边要动手动脚了。
“咦?这是什么?”安岐从杂乱的书堆里抽出一条卷轴,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君灵芝夺走了。
“藏着掖着……是什么东西啊?”她叉着腰。
君灵芝摇摇头,将那画用布条缠好,交给了书童。
“无妨,是我的私物。”
“切。”
……
翌日,安岐拿到了报纸,第一时间敲开了书馆的门:
“喏,我还没打开,我们一起看。”
依旧是宣纸的报,楷体的字,就连墨迹还泛着润泽的光,仿佛十分钟前才刚刚印好。
“诸秦女投水,稗官纷纷执笔悼之。”
安岐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报上的插图是工笔画,女子着水红的嫁衣,正正是落水的那一幕。
“天呐,他真这么无情。”
安岐失魂落魄地坐起身,弓着背,一边啜泣一边发抖。
“我怎么就那么伤心呢,她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他啊,为什么偏偏得不到诸令的爱呢?”
君灵芝的手在安岐背上停驻良久,终于还是没有落下,他将一本古老的册子放在安岐面前:
“这是我昨夜找到的,你看看就明白了。”说完他便撇下安岐,一个人收拾满屋子的乱书去了。
“这是……”安岐诧异着抬起头,泪珠儿还挂在脸颊上,“吾妻阿秦亲启……”
‘吾妻阿秦亲启:阔别数月,见信如唔,天不怜我,我生痨病,自戊戌年起,夜夜疾咳,知伊深恩,定不愿弃我这多病之人,唯恐将病渡了你去,更恐苍天无眼,夺我薄命,我心深忧,只得用了万千法子于你我之间放了隔阂。年初雪后,我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恐你为我拖累,便早早和离,也全了你今后再嫁之事。
犹记当年苏堤春晓,惊鸿一瞥,若是未曾有那年一面,如今方可免了两两相望之灾,本意将这哀事掩于尘埃,却又时常梦魇,魇中全是自此别后你对我的恨,我想,即便是恨,也该让你恨个明白,吾妻阿秦,余生珍重。
夫,诸令绝笔。’
……
“那姑娘走了。”书童撩开帘子进来,屋内只有君灵芝一个,手中握的是那条卷轴,他未答话,目光紧紧跟着缓缓开启的卷轴。
书童好奇,也跟过去看,他张大嘴,惊呼:
“这不就是方才那安……”
“嘘。”君灵芝一手止于唇前,制止了书童的聒噪。
画上是个红衣的女子,下角有行小小的字:
壬戌年,赠吾妻阿秦。
书童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的大事,皱着眉头焦躁地问着:
“您这是何苦?为什么不告诉她?”
君灵芝摇摇头,嘴角牵出一丝释然的笑:
“她那时没来得及看这信,想必去的时候带了无尽的怨,现在倒是圆满了。”
“可您……”
“咳——咳咳——”君灵芝一拳抵在嘴边,拿开的时候,关节上分明是咳出的血。
“天命难违。”
……
安岐路过一片绿油油的药园子,随手扯了一朵羸弱的花,觉得无趣,便又丢下了。这日子还得匆匆忙忙地过。
报亭再没出现过了,安岐有时候路过电影公司,偶尔会想起有个偏僻地方藏了一个谷雨堂,却再也没去过那里。
有什么理由去转转呢?
再也没有什么理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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