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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之仙
八月的建邺，天蓝的澄澈透明，江风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江水的清香。江岸西有芦苇荡，芦苇荡有衣冠冢，衣冠冢前有佳人捧陨而奏。陨曲哀而不怨，忧而不愁，曲音虽深沉低暗，却有苍茫开阔之境。那女子身着孝衣席地而坐，眉目倦庸却有出尘之美，身侧白马伫立，入景似画。
“义封何故在此良久而不语。”
“夫人恕罪，臣恐夫人安危有虞，便跟随至此。”
是他。
近身玲珑却不令其惊，世上只有三人。孙仁自己，朱然，还有他。
陆议。
“夫人节哀。”
“何哀之有？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行也。若死生为徒，我何哀之有。”
“夫人明言。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他乃一世枭雄，必留名青史，病体肉躯之亡并不能抹煞。” 他未曾想孙仁竟然读起了庄子，她从前和她的兄长至尊一样，从来都不喜欢玄学之说的。
“伯言亦如此，”她幽幽道，“封侯拜相，功盖千秋。”
他怔住，抬眼望见她中的倦色和苍白的面容，忙低首道：“臣卑鄙位轻，旦于乱世苟全性命……”
孙仁摆了摆手：“罢了，二十年了，与你还是如此无趣。快叫人散了吧，人多你不嫌热吗？”见他犹疑半晌，孙仁苦笑道：“有何为难，他都已经去了，我还要坐监么？”
“先贺你生辰吉乐，喜悦安康。”孙仁转过身来，抬头望着陆议，像她十四岁那年一般言笑晏晏。
“伯言可还记得，建安七年我与义封和你，三人相识于这芦苇荡。那日天亦如这般湛蓝，水亦如这般清清粼粼。”
“记得。臣与义封在岸饮马，夫人从江上一叶扁舟而来。”
“那日也是你的生辰。”
“臣记不得了。”
“我美吗？”
“嗯？”这从何发问？陆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问你，我那日美吗？”孙仁面含愠色，言语间竟有些小女子的嗔怪。
“夫人许久不这样说话了。”
“那便是不美了。”孙仁倒也不怪他，谁让他天生是个呆子，二十岁是个年轻呆子，四十岁是个长了胡子的呆子，恐怕到了六十岁还是个老呆子。想着便轻声笑了出来。陆议见她笑了，不觉有些局促，她美，那时也美，现在也美。可他那时不敢说，如今年纪大了，却不知如何说。
你记不得了，可我还记得。记得江东英雄少年，皆不见白头。有他赤身雪里舞剑，冰霜里策马弯弓射虎；有他猎猎寒风夜火烧赤壁，暖一壶甘酿抚琴微醺，独饮江心千堆雪；有他儒雅风流榻上肆笔谋画天下；有他武敌曹仁张辽，文过目不忘，白衣渡江兵不血刃取荆襄。
“伯言，这几夜我常思索夜不能寐，有人命数虽短，一生却如极致绚丽之花，匆匆谢了却让人永生难忘。而有人却低沉寂静如这西陵峡江下暗涌，看尽繁华绽放又凋零，却始终无言无声，连愤怒都平缓而沉着。这两种人，何者活得惬意呢？”
陆议眉心微震却怅然了，唇齿间轻轻呵出一句：“前者令人羡妒，议已入不惑之年，而他们还是英雄少年。”
“是呀，我都三十有四了，往后便垂垂老矣，可他们却永不见白头啊。”孙仁忽然莞尔，望着陆议道：“可如今忆起义封当年讲的传说，还觉得自己是个小姑娘呢。”
陆议露出难得的会心一笑：“伏羲氏女的传说。难为夫人还记得儿时戏言。”
“这么说，当年你们欺哄我？”孙仁故做怒目，杏眼圆睁。
“怎敢，夫人信有便是有。”
他那样子的笑容真是久违，这几年他的脸上常是缱绻的疲惫，而这一笑像从梦中醒来见到的第一缕阳光。他那样笑，是因为忆起三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初识于江畔的光景。
那日，他与朱然在江岸饮马，她就那么出现了，懒懒躺在扁舟中顺流而行，一袭绫罗衣衫，恍若临江之仙，芦苇漫天飞雪，飞鸟美翼皆藏。那日初见，朱然与十四岁的她讲洛水宓妃传说，陆议从小读的都是诗书礼易，《山海经》他是偷偷背着叔祖父读的，没想到朱然也读过，他会心一笑，也跟着孙仁饶有兴味地听起来。孙仁听得分外入神。朱然道宓妃人身蛇尾，她满目惊色，托腮侧耳而听；他道河伯强虏宓妃，她心急如焚；他道羿射河伯双目俱毁，她拍手称快；他道璧人终成眷属，她面泛桃花。
“胡羿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那宓妃虽被河伯囚禁，却得后羿英雄救美，厮守终身，算得幸运的女子。”孙仁叹了口气，双手托腮，看着暮色下垂。陆议听闻此言心生愁绪，低低道：“夫人，天色不早了。议护送夫人返回行宫吧。”
孙仁并不答话，只切切地看着陆议，道：“伯言，你说我们世代居住的这大江，也有江仙吗？”她的眼里映着天边的火烧云，有一种天真的炙热。
“有。”
当年二十岁的陆议没有想过，如今因为这段往事，四十岁的他依然确信有大江之仙。
然一语成譖。那晚她亦如神仙妃子没入大江，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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