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我的那一束艾草

　　又是知了叫唤的季节了。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走近潮湿的小巷，呼吸着闷热的空气，怅然若失。但是，我却是一个人了。查到高考成绩，大概也只是一本线上下。
　　时间并不会留下太多，就像艾草终会香气殆尽。
　　那年认识她还是在初三的冬天。此前我们是陌生的同班同学，直到那一天我们偶然揭开中间的窗纱。那只是一件很小的事。那时她膝盖因为受了伤，行动都需要搀扶。中午下课铃嗡嗡嗡地传进我的意识里的时候，我立刻松懈，将外套自背后拉到头顶上，双手缩进温暖的小帐篷里，开始了初三第二幸福的事情——睡觉。物理老师人是很好的，知识也讲得很到位，但越是到位的知识，却越提不起我的兴致。所谓初三，无非就是在“太简单，不用学”和“太难了，学不懂”之间徘徊。
　　过了二十分钟我醒来了，吸入意识里的第一缕空气是寒冷的。大家都去吃饭了，教室里空无一人。除了，她，艾予正盯着我看。“怎么了？”“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教室里居然还有人。”我伸了个懒腰，“你不去吃饭吗。”我瞄了一眼表“这么晚了，再不去就没饭了。你如果是因为脚伤不方便的话我帮你买回来。”“不用麻烦你了。”“我去帮你买回来，”我转身已经往门外走。“恩，那个。呃，谢谢。”
　　我似乎察觉到她的记不到我的名字：“我叫陈东，叫东子就是。”我远远听见一句：“谢谢东哥！”
　　后来我提出每天帮她买饭，这样一直持续了半个月，直到她的脚终于消了肿。
　　她伤好了后，我还是经常和她吃饭，记忆中的初三总是伴随着她的笑容和我习惯性的“哈哈哈”。这便是我初三第一幸福的事。
　　毕业前夕，班里却出现了一种流言。好朋友大刘一天对我突然发问：“你跟艾予好上了？”我一时语塞。“也不能说是好上了吧，只是，有点喜欢她。”“大家都是兄弟，少年血气方刚我能理解，说吧，你还有几个。”我一时满头问号，“啥？”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不知道。”他拍拍我的肩，“班上传说你是中央空调，多线操作，同时跟几个妹子好上……”我只得苦笑，“我也没这种魅力啊。”大刘爽朗地笑了几声，小声耳语道：“班上还有王晓南喜欢艾予，小心点。”我却不以为意。
　　没想到大刘善意的警告这么快就兑了现。以往我和艾予为了避免引起流言，故意分开一前一后进入教室。今天艾予却说：“偶尔一起进去，也没人会怀疑吧。毕竟快毕业了，还是一起走一次。”我欣然同意。
　　我和艾予有说有笑地进入教室，原本喧闹的教室却猛地安静了，改为一阵唏嘘。一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空气仿佛都凝固。王晓南似箭地拍案而起，对我横加指责：“陈东，你这家伙脚踏几只船啊？我看你前几天不是和隔壁班妹子吃饭吃得挺开心吗？今天怎么又泡艾予来了？你是人呐？”“哈哈哈。”我无奈地笑。我一直都是和艾予在吃饭，但是我顾及艾予不能以此反驳他。我转身正准备让艾予回到座位上被管这场闹剧。
　　“陈东一直都和我一起吃饭，所以你看到和陈东吃饭的人只会是我。如果说陈东现在和谁好，只可能是我。”上一次体会到这种刺激心脏的紧张是在没做作业被发现的时候，下一次便是在中考考场上了。
　　结果看来，中考对于我俩来说是很简单的，毕竟重点中学的名额是很多的。王晓南却不知去向，只知道他的名字不在重点高中的录取榜中。
　　那之后大概是两个月没联系。毕业后，我们失去了联系的纽带。她和我一所高中，但是我却没有什么理由再去找她。大概，艾草的香气就会这样慢慢飘散。
　　我无所事事，整日玩游戏等待暑假的结束。开学前一周，我却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玩？”“为什么，可我又为什么要找你玩呢？毕竟……”“毕竟已经毕业了？”“不是，我是说……”“啊，我只是，只是有点累。抱歉。我只是……”她好像很委屈，嗓音细细地带点沙哑。“你怎么了？”“没什么，我先挂了。”她莫名其妙地挂断了电话。我直接退出了手上的游戏，将电话拨回去。“你在家吗？”“我现在来找你。”我打车去找了她，后来也陪她出去看电影，逛街。
　　但是真正进入高中以后，我们关系并没有再进一步发展。刚开始我们还会经常在一起吃饭，但是随着时间渐渐推移，我们慢慢不再那么亲密，不再一起吃饭。
　　我却总是想起她，在夜里，在梦里，想到最美好的以后，可能的将来。但最多也是想起，渐渐，我们在生活中的对话只剩寒暄。
　　以前同班的大刘高中倒和我分到了同一个班。说实话，大刘能考上重点高中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大刘是个莽夫，体格比常人大了一圈，满身五花肉，除了侠肝义胆就是直肠子，做起题来也从不会拐弯，永远都是暴力计算。他最后一个女性朋友便是他小学同学，因为觉得红颜都太过轻飘，从此只和男□□往。虽然他如此之莽，但是确是我的朋友。他口风紧得像一个隔音的树洞，对于男性朋友确实有求必应。莽夫的建议与行动力或许才是犹豫的人真正缺少的东西吧。
　　进入高中后我们成了兄弟，毕竟初到陌生环境，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困难一起破，吃饭一起吃，有活动一起参加，这样不容易感到孤单。一顿午餐上，我将和艾予的情况向他坦白了。“我是不是还是有点喜欢她？”“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们的儿女情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扭扭捏捏。既然有感觉就去追啊，你现在不表白是等着你们俩彻底没戏了再来一次注定失败的尝试，还是七老八十了再在同学会上重续旧梦？”“我去，你这分析这么透彻不符合你的人设啊。你不是没有女性朋友吗？为什么能发出这么多感悟啊？”“我现在没有，不代表我不想有。”我面前这位彪形大汉缓缓地吐出这一字一句，着实激起了我八卦的兴趣。“那个人是谁？”“别问。”我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
　　十二月的冷风吹得我麻木，我站在她家楼下,拨下了她的电话号码。通话记录仍停留在她暑假拨过来的那一次。“你今天生日是吧？”我确是明知故问，因为我正抱着要送给她的玩偶。事前我也曾问过大刘对于礼物的看法，他毕竟还是美术生，比较有审美。“要不我送一封万字长书？”“可别，连我都知道这种礼物跟不上时代了。你也太古朴了。”他又提议道：“要不就送玩偶吧，虽然很普通，但是现在都喜欢这么送，不容易出岔子。”
　　“我正在你楼下，我把礼物送上来，你在家吗？”“不在。”最后我就像快递员一样地敲开了她家的门，将礼物递到她爸妈手上便往家走。虽然家挺远，但是我更愿意在做事不顺时走路回家。静一静，能将烦恼的思绪一根根清理。车来车往，温暖的灯光流逝在冰凉的马路上，快到家，街道已经披上霓虹，但却照不暖腊月浸入每一个缝隙的那股凉气，点不亮行道树墨绿叶上的生气。我再次翻到了手机通讯录中她的名字，猛地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回家了吗？”“那个，有一件事方便听吗……我喜欢你。”回应我的是久久的沉默，听不到她的气息，我真的禁不住怀疑电话已经挂断，只有通话时间在一秒一秒地增加，只有汽车仍然不倦地行走。五分钟的沉默真的好像一晚那么漫长，终于打破煎熬的却是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总是在怀疑她那句我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真实，但确定的是，我们俩没戏了。自那之后我俩便形同陌路。再遇见时我想向她问好，一个好字却就能卡住我的喉咙，让我脸色僵硬。直到她漠然走过，我仍然无法说些什么。或许我俩就是这样，只是一场遇见，无法挽留。
　　直到寒假时，刚过完年回来，大刘就拉我出去吃烤鱼。这一天的大刘格外的沉默寡言，不仅不接我的开场白，还一直埋头吃着烤鱼。“我说，你这次把我叫出来是有什么事情吗？大概不会只是吃饭吧。”大刘慢慢吃完嘴中的鱼肉“服务员，来两扎啤酒。”带两人面前都摆了一盅带一层气泡的啤酒，大刘才终于开始了正题，突然泪崩。
　　原来大刘并不是完全不近女色的。大刘暗恋他画室的一个妹子。我原想他焖壶般的性格，跟女性打招呼都是很难得的。他却难能有着一个知冷知热的女性朋友。他们因为船模认识，还能奇妙地在各种冷门爱好和奇怪性格方面达成共识。大刘本来打算在三月她生日时表白，却收到她即将出国读书的消息。
　　“不是我说你，你教训我时怎么说的？你在等什么？如果面临的一场无止境的等待，我希望你能尽早了断。”
　　再见大刘时是一周后在学校的午餐。“你上次说的妹子，怎么样了？”大刘说当再去画室时她已经走了，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我画室有个妹子挺想和你交个朋友。”“嗯？我见过吗？”“没，但是你不是喜欢玩星际争霸吗？”“她也玩这过气游戏。”
　　那妹子叫秋袅，瘦小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狂野的心。毕竟少有人会选择黑网吧这样旷野的地点作为第一次的约会地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烟味，此起彼伏地有着上网者的大喊大叫。刚开始还是很拘谨，和她切磋了几局，不知不觉就变得熟络起来了。“你吃什么，我请你。”“第一次出来让女孩子请客不太好吧。”“你就拿我当兄弟。”“好，大哥，我要青椒肉丝盖饭。”从此，我多了一个大哥，出去玩成了我们固定的活动。经历了一个春秋的相伴，大哥与我可谓是肝胆相照。随着在一起玩的时间变长，我们俩之间的话题与笑点渐渐同化，逐渐养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但是，这时，艾予却又找到我。
　　“想起来，你向我表白恰是一年前呢。”“准确的说是一年多，怎么了？”“若你还有心。”我一惊，在心中反复思索。我曾经喜欢她，那么希望自己的将来有她的陪伴，但是：“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自嘲，忏悔，自己用着以眼还眼的方式对待她。“你能不能听我再说几句话，我们去星巴克坐着说。”我以为她要说些煽情的话让我回心转意，今天和秋袅还有约。“不了，我还有约。”
　　“嗯，那你走吧。”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时，我就匆匆离开了。为什么，留下一个谜，不去听，不再管，我却好像解脱。她也放手了，如果说生命像沙，她便从此无影无踪。“如果我们还能有将来，我再来对你说。”她是这么说的。蓦然回首，她长发飘飘，遮住了眼，我看不清她。我上一次看着你的脸是多久呢？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呢？我心中暗念。
　　与秋袅约会时我仍想着这件事，吃饭时勺子差点送到了衣服上。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失态，她笑了起来。“什么嘛，嘲笑我？”我故作无辜。“你知道今天约你出来是干什么吗？”
　　她准备今天向我表白。“大刘告诉过我，关于艾予。所以说，是她吗？”我只好默默点头。“那，我看今天也不是个好日子，我要好好学画去了，时间不多了。你先去追寻你自己的幸福吧，如果你还愿意答复我，待我联考归来吧。”
　　她站立在我座位旁边，她的凝视确让我感到自己被俯视，是地理上的俯视造成了我心理的压迫，还是我感到迷茫了，面对一个明确未来的人，敢于奋斗的人感到了自卑？
　　我感到空虚了，好像自己同时被两人抛弃。大刘说：“世上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渣男，一种是即将成为渣男。要有勇气与过去决断，像个渣男一样。”不只是“像”，我就是。
　　艾予再没来过学校，她的朋友说她转学了，但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秋袅说她想去央美，我说考去北京陪她。
　　我备齐了全套教辅书，进入高三不再四顾。高三生活是很充实的，常常也感到自己的弱小，常常完不成计划。我时常想起秋袅，她现在大概正在练画，想起艾予，她正在何处？闭上眼，眼前是星辰浩瀚，向前走，却发现灯光暗淡。
　　高考完，我开始关注起自己的邮箱，发现里面有一纸尘封的明信片，秀气的字：
　　珍惜眼下似锦，毋思念往日。勿念。
　　——苦艾一枝。
　　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中，留恋着这光景，想着自己即将去往的学校。成绩大失所望我只能去往本地的一所一本。秋袅也没考上央美，去了川美。倒是大刘去了央美，但他却总想着出国，奈何他家底并不充实。最终，大刘找了一个大学同学结了婚，挺幸福的。但是，每当夜至深处，酒至心处，他总谈起失去的那个。大刘终不是渣男。但是我们都只能顺其自然，毕竟，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
　　二十八岁那年的端午，各方初中同学齐聚一堂，思索再三，我还是决定带上秋袅，算是一种炫耀吧。但是艾予并没有来。我拉了一位女同学问，艾予为什么没有来。“啊，你这都不知道吗，艾予高中没读完就骨癌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许久，望着餐馆附庸风雅到处挂的艾叶。“何苦呢。”我说着，笑着，泪也自顾自地流着。“怎么了。”身旁秋袅关心我说。
　　“没什么，一个老朋友，没来，太久不见，想他了。”
　　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袅袅秋风吹我心，我却总是在无人的夜晚，想起那个赠我艾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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