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温柔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到整座城市被空中的一轮圆月所照亮。

　　现在是夏天。我旁边没有人。

　　我有好久没回老家了。今年春节也没有回。

　　要不是昨天爸爸打来电话，说妈妈现在在住院，我可能也不会想到回去。

　　也许之前我也有希望能开开心心地跟家人一起住的时候。但是那应该是很久以前了，久得我都想不起来了。

　　这几年我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了。有人在旁边反而觉得很不自在。

　　每天除了工作，我回家之后不是看书就是睡觉。我的朋友能用一只手上的手指来数完，所以我很少跟朋友出去玩。连网上的生活我也没有。

　　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好像没有人记得我的存在。我也不想谁记得我。

　　飞机上没有什么声音，大家都在睡觉。

　　我不困，就拿起航空公司提供的报纸来看。我小时候很喜欢看报纸，听广播。那时网络还没普遍，爸妈又没让我看电视，所以只有报纸和广播能够让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也曾想过去看全世界。

　　我手上的报纸看起来很熟悉，十几年前它有一样的设计。我还记得它前面的部分是关于政治和经济的新闻，而后面是国际和国内娱乐圈的新闻。我翻了几页，果然还是那样。

　　不过翻到娱乐圈新闻的第二页，我的手停住了。

　　报纸上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在微笑着的男人。他没有看相机，这张应该是记者偷拍的，他没有摆姿势，也没有准备。这个男人不是帅翻天的那种明星，但是他的面容很温和，很讨人喜欢。而他的那双眼睛则非常温柔，如夏日的一阵清风。

　　虽然十年已经过去了，我都没有忘记这阵风拂过年少的我的那天。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到走神。等到空乘过来给我倒饮料，我才反应过来。我向她要一杯牛奶，然后一边喝，一边读照片旁边的文章。

　　文章说他现在在国外参加一项时装活动，这张照片就是在那时拍的。文章还有说他回国之后会的活动安排。

　　文章里写的那个名字是我一直想念的名字，但是为什么现在却觉得这么陌生？

　　十年了，我变了。可是我念着的他还是之前的样子，没有变过。我怎么忘了他也是真人，也会成长、改变？

　　他现在已经二十八岁了，怎么能跟十八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更何况，我那年其实也不是真正地认识十八岁的他。

　　在机场出口，我搭出租车到医院。我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直接到医院也没问题。

　　现在背包里除了我的衣服，还有刚才的报纸。我想到它，便随口问司机师傅：

　　“师傅，您知道成一吗？”

　　司机笑着道：

　　“成一啊？现在谁不知道他？这整个城市的人现在都说自己之前认识过他，自己是他的亲戚、同学、邻居。怎么？你不会跟我说你也认识他吧？”

　　我轻叹了一口气，道：

　　“这座城市也就是这么大，说不定……”

　　说不定是真的遇见过。

　　我很想上网查查情况，查成一现在的情况，同时我也很怕看到那些消息。连一名出租车司机都知道他，他的知名度必定已经超过一半的明星了。我怕上了网会看到太多，自己一时没办法接受。

　　又想又怕，到了医院的时候，我都没有去查。其实我觉得自己很没前途，这么小的一件事也不敢做。

　　但是太在意一件事情的时候，做什么都会有另外的顾虑。

　　我走进医院的大门，拿出手机来给我妈妈打电话。我一打过去，她就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君美啊？下班回家了吗？”

　　我现在才告诉她：

　　“妈啊，我回来了。我在你的医院门口，你住哪间病房？”

　　我没有事先告诉我爸爸妈妈，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去接我，也不想他们为了我准备好吃的。我人生中最不想受到的是爸妈的照顾。

　　或者是说，小时候一直渴望却受不到，以至于长大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受，所以简单地选择直接不受，不管是感情上还是物质上。

　　我年少的时候是一个没感觉到爸妈疼爱的孩子。

　　我成年之后变成了一个不需要爸妈疼爱的孩子。

　　是让爸妈最伤心的那种。

　　我妈的病房在第十层。我走到电梯前的时候，电梯前面已经有了一个男生在等着，看样子大概是个大学生。看到我，他微笑得有点太热情了，问我：

　　“姐姐，你真漂亮！你也想搭电梯吗？去几楼啊？”

　　我转身，直接走到旁边的楼梯。跟这个人一起搭电梯，不如自己爬十层的楼梯。

　　我人生中最不想听到的是别人评价我的外表，何况是不认识的人。

　　我一直爬了十层楼梯，没有停下来休息。到了病房的门口，呼吸还是跟平时一样，但是脸上已经出了不少汗。我拿出面巾纸来，把脸上的汗擦掉之后才进了病房。

　　病房里有四张床，我妈妈的是在窗户旁边的那张。我走进门的时候，病房里的人都转头看我。除了我妈妈之外，病人还有两位阿姨和一位少女，他们的家人也在。我妈妈看到我，脸上特别开心，向我挥挥手，叫：

　　“君美，妈在这！”

　　从小，我就习惯我妈在公共场合喊我的名字。有时候是边喊边打着骂着，有时候是很不耐烦地喊，有时候是像这样开心地喊。不管怎么样，都会成功让别人注意到我们两个。

　　我避开大家的眼神，走到我妈那边。

　　我妈今年四十六岁，看起来却只有四十岁。她那张平时无忧无虑的脸现在充满倦意，大概是因为她腿上的伤。她昨天摔倒，断了腿。我把背包放下，坐到她床旁的椅子上，问她：

　　“妈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我妈回答，有点大声：

　　“妈没事的！有点疼而已！你坐哪家航空公司的飞机？从A市回来累不累？”

　　这些话不是讲给我听，是讲给病房里其他人听的。果然，旁边的阿姨听到这里就问：

　　“你的女儿真的住在A市吗？好棒哦！”

　　对我家乡的人，能住在像A市那么大的城市都是厉害的人。那位阿姨的话却不是夸奖，其实有点酸，说“真的”和“好棒”的时候，声音被故意拉长，语气带着不善。看来这两天我妈在这跟这位阿姨的关系不怎么好。我妈很骄傲地说：

　　“对啊！我女儿在那边工作，薪水一个月……”

　　我妈说的那个数字不对，其实比我现在的薪水高了三倍。但是我什么都不说。

　　妈妈跟别人争面子的时候，孩子还能怎么样？

　　那位阿姨听到了，显然是不开心，声音高了一点，回答：

　　“怪不得！那张脸，还有那身材，在哪工作都有优势吧？你女儿的老板不会是男的吧？怪不得给她那么高的薪水！”

　　这话不地道。我妈生气了，开始骂人。

　　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骂来骂去，病房变得很热闹。

　　那位阿姨的儿子捂着脸不看。其他人都在假装看手机，但是其实都在专心地听着她们吵架。

　　忽然那个少女病人生气地大声说：

　　“两位阿姨，你们够了没？我想看连续剧，安静点好不好？”

　　我妈和那位阿姨被一个女孩骂，觉得很丢脸，开始转身，一起骂女孩没文化，没礼貌，不懂辈分。女孩一来没有家人在旁边，二来只是一个学生，怎么受得了两个中年女人的骂？很快，她就哭起来了。

　　看到她哭，我妈和那位阿姨变本加厉，说女孩大惊小怪，被长辈教训几句就哭了，别装被欺负了！

　　我那时候想，我小时候被欺负得那么惨，是不是因为我妈造的孽？

　　女孩忽然站起来，指着我和那位阿姨的儿子，说：

　　“你们这几个人，恃强凌弱，你们不丢脸吗？”

　　那位阿姨的儿子觉得很丢脸，小声地跟他妈妈说：

　　“妈，你睡觉吧！别吵了！”

　　我却没有跟我妈说什么。我妈骄傲地瞥那位阿姨一眼，一副“看到了没，我女儿支持我，跟你的儿子可不一样”的样子。

　　女人最大的面子毕竟也只是孩子和老公。我妈这一回赢了。

　　那位阿姨觉得丢人现眼，开始装睡。

　　我妈那时候转眼看我，问：

　　“君美啊，你的学长成一，现在那么有名了，不知道请他来我们家吃个饭他会不会给面子啊？我那年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之后会成功嘛！毕竟你们两个都在这个城市最好的高中念过书，都是有前途的孩子嘛！”

　　这些话也不是讲给我听。

　　而且，我妈根本就从来没有见过成一。大概是成一爆红之后，我妈听说他之前跟我在同一所高中念书，所以故意把事情说得模糊，让大家觉得我们家认识成一。

　　我妈如愿了，大家都很仰慕地看她和我。而那位阿姨虽然在装睡，脸上的表情还是难看得不得了。

　　我在病房待了大概三十分钟，她说的话基本都是这样，都不是真的讲给我听。她想怎么夸张，怎么炫耀都行，因为她知道我根本不会开口反对。

　　等我回去的时候，刚才哭的女孩忽然下床，跟着我出去。

　　我本来以为她是因为闷，出去走走。没想到，我走了几步就听到她叫：

　　“君美姐姐！”

　　她的语气很甜，又故意叫我的名字，应该是有事想问。我转身看她，道：

　　“嗯？”

　　少女害羞地微笑，问我：

　　“那个……你真的是……一哥的学妹啊？”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想走。我否认不了，也不想承认。只能这样。

　　女孩没有放弃，追我，拉着我的手，很快地说：

　　“君美姐姐！你别生气！我不是因为简单的好奇而问你！我是一哥的粉丝！是铁杆粉丝的那种！我只是想知道一哥高中时是什么样！我不会多嘴的！不会告诉病房里其他人，也不会上网乱写的！”

　　我看她手上拿着的手机，然后看她的眼睛。她才十几岁，眼里却已经少了纯洁。脸上写着“心机”两个字。还是那种拙笨的心机。我道：

　　“之后想录音的话，不要让别人发现吧！”

　　说完了，我就走。

　　我一秒钟也不想多待在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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