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鹂鹂孤栖
是夜,燕淮的卧室门无风自动,一条黑影烟儿似地飘了进来。来人脚步落地无声,慢慢地溜到了燕淮的床边儿,浓稠黑夜,只有来人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想了一会儿,自顾脱了衣裳钻到了燕淮的被窝里。燕淮少有地穿着睡衣入眠,入手不是光裸肌肤的触感让来人微微蹙眉,顿时不高兴了。她轻轻地扬起脸,准确地找到了燕淮的颈动脉,嘴馋似地舔一舔,她喜欢他滚烫的血和温度,这些年她就是靠着他活下来的。
燕淮在黑暗里睁开了眼,好冷,他温暖的被窝里好像爬进了一条冻僵的蛇。蛇是冷血动物,会本能地爬向温暖的地方。
燕淮下意识地环住了蛇,鼻音浓重:“不是说好了,要做大孩子了么?怎么还爬回来找我睡?”
艾艾的声音又小又飘,像个犯错的孩子:“因为……我不想一个人……”
燕淮看向艾艾:“可是,这才刚刚开始啊……”
艾艾委屈地把头埋在燕淮颈边,嘟囔:“明天……会怎样?”
燕淮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花板,声音很淡:“明天……你要学会恨我……”
她更加紧地抱住了他,一言不发。
燕淮深呼吸,说:“如果……将来受不了……你喊‘救命’……我就停手……”
艾艾悲伤地抿住嘴,她觉得自己是不会喊“救命”的,一定不会。
躺了一会儿,艾艾冰凉的手指头抚进了燕淮的睡衣,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似乎有所期待。燕淮想想自己身上那个渗血的伤口,坚定地把艾艾的手指头从自己衣服上揪了下来,他笑:“大孩子了,要乖,不许缠着我。”
艾艾微微地噘起嘴,可怜巴巴地看着燕淮。
燕淮嘴角翘翘地自顾闭上了眼睛不理她。他得忍着,忍心不理她。
纵然不见天光的时候恩爱缠绵,天明日出,燕淮立刻翻脸,再一次无情无耻无理取闹地把艾艾锁在了屋子里。
去上班路的上,他刻意去李鑫那儿转了一圈儿,毕竟昨天打架把伤口弄裂了,他现在不想把事情闹大,自己身上的事儿也算。
李鑫瞅着燕淮冷笑:“还瞒着她呢啊?不就打个架么?她受的住!最近一周两次治疗,她已经好多了。燕淮,我要是你就让她回去工作!透透气儿也好啊,你这不是金屋藏娇,您快赶上非法拘禁了!”
燕淮声色不动地挑了挑眉毛:“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冯娉的意思?”
李鑫一怔:“有什么区别?”
燕淮微微喟叹:“区别大得很呐!”
李鑫最近很看不上燕淮,他“嘁”了一声:“装神弄鬼的。”
推门而入的冯娉就呵呵了:“休说神来莫道鬼。把艾工关在家里,过滤膜果然就没再丢过。斯蒂文家的VGV培养效率也上来了!你别说,起初我也觉得是燕淮冤她的!”
李鑫皱眉:“我怎么不明白你们说什么呢?”
燕淮哂笑:“我跟你说个事儿没准儿你就明白了。昨天不是在家门口碰上文施了?我看他在那儿逡巡着就是没安好心!结果胡春车灯一打,吓我一跳,文施一身水疱疹,梅毒通天似的都快长满脑门子了。”
看李鑫还是茫然不解,冯娉一笑:“你想,斯蒂文家的VGV病毒啊!”
李鑫思之骇然:“用VGV污染过滤膜?用过滤膜污染‘冰’?我去这脑洞!VGV那水痘变种感染也不死人,就是长水泡而已。吸毒的身弱,不传染他们传谁啊?公安机关按痘儿抓人就行了!”
燕淮回过头看了李鑫一眼:“那制‘冰’的能饶了她么?什么人她也敢惹?这样塌天大祸都招?你说我能放她出来吗?总不能真打断她的腿吧?”
李鑫觉得燕淮这话不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家的美人啊……真是……真是……”
燕淮撇了撇嘴,想起另一件事:“李鑫,我托你找的那个得白血病的小姑娘,有头绪了没有?”
李鑫转了转手里的镊子:“很有头绪了!下午查证了我发你手机上。”
燕淮理了理衣裳,站起身来:“你抓紧。我着急。”
李鑫点了点头:“我有数儿。”
燕淮抬起头:“你说,艾艾现在的精神状态,有完全责任能力么?”
李鑫想了想:“法律上……有。”
燕淮“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那天,燕淮和冯娉一先一后离开李鑫办公室,冯娉刻意落后了两步,路过李鑫身边的时候,她侧头嘀咕了一句:“大男人呢不要那么听风就是雨!怎么什么八卦都相信?”
李大夫语带幽怨:“哪有八卦?在我这里无非柴米油盐酱与茶!”
冯娉露齿一笑,扭头走了,显得心情很好。
站在门口的胡春小声问燕淮:“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么?”
燕淮也翘了翘嘴角:“李大夫不是把醋自己留下了么?”
胡春摸了摸鼻子,长长地“哦”了一声。
冯娉从胡春身边路过,劈手把他的爪子打了下来:“送我回公司去,燕总下午出差。”
胡春看着冯娉娇滴滴的背影,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边儿倒是春意盎然活色生香的,也不知道艾工现在在冷宫似的别墅里干嘛呢?
枯坐的艾艾凭栏而望,货真价实的凭栏,眼前根根铁栏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闪着冷冽光辉,这玩意儿是燕总花了大价钱弄的,特别结实。前两天气息奄奄也就算了,现在精神渐渐恢复,艾艾就越看它越不顺眼!她不想被关起来!自己不要出去是一回事儿,被关起来是另外一回事儿!她和燕淮的计划里没有这一项,他怎么可以夹带私货?!
对着这个可恶的铁栏,艾艾伸手掰过,用脚踹过,拿湿毛巾捆成绳子拧过,心头火起的时候,她甚至用身体撞过它!哪怕撞坏了它,跟着它一起从十米高的阳台上摔下去,掉到地上摔个粉碎都没关系!可这牢房似的铁栏杆就是纹丝不动!
艾艾直勾勾地看着这些闪闪发光的金属杆子,盘算着要不要干脆一头撞上去?
她没有撞……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死了,究竟是称了谁的心?
没人的时候,艾艾也曾经试着推推别墅大门,意料之中的推不动。燕总换了门,没给她开门的钥匙。她就这样被他被关在屋里了。不用他说,她也知道为什么:她有病么!
屋里好啊:四季如春,有吃有喝,还有和蔼的阿姨来打扫做饭洗衣服!
这设定很像被魔法困在城堡里的小公主,只要听巫婆的话,碗里就会定时长出粥来!在这个奇怪又安全的环境里,她可以哭,可以闹,可以随心任性地当个疯子!反正他养着她就对了!他不亏!不用魔镜出声,艾艾也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十三岁的时候她就能卖高价儿!
艾艾紧紧地咬着牙,突然觉得委屈极了!
她突然觉得她被他骗了!
一瞬间,她想从十八层高的楼顶跳下去!艾艾笃定自己的鬼魂儿能站边儿上笑出声儿来!她就想跟他们赌这口气!
最后,艾艾精疲力竭地颓坐在飘窗边:别妄想了,她眼前根本没有十八层的楼房,只有十八层的地狱!她现在连后院儿都没法去!
艾艾深深地抱着自己,一下一下地眨着眼,便是如此……坐困愁城……
在她明白过来之前,艾艾发现自己已经叫了出来:“燕淮……\"可怜巴巴的声音,他从未如此这般把她抛下过。
门口有人影交错,那是刘阿姨,艾艾倏地紧紧抿住了嘴。
幸好还有网络。不过艾艾的手机被燕淮严格审查过,各种聊天工具里的联系人都寥寥无几。闲极无聊,她坐在窗台上看着微信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联系人,蓦然发现自己居然还在一个聊天群组里!随手点开,那是怀璧科技的工作群,里面几十号人是有的,当初同事拽她入群,好像是为了商量订制去年年底尾牙。奈何艾工素来不爱管这闲事,进了群也没吭过声,直接把群设置成不提示发言。艾艾随手点开了聊天群,日子太久,群里人多,大概大家齐齐忘了她的昵称代表了谁,亦或根本想不起来群里还有她这个人存在。此刻艾艾只见几个人上班开小差,聊得正嗨。
“我看艾工是不会再上班了吧?”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还有脸来?啧啧,看不出来啊,平常冰清玉洁,凡人不理的一副嘴脸。”
“冰清玉洁个鬼啊,你看燕总回来她扒着燕总的样子,就知道了。就是没想到从来不是良家妇女。”
“听说那时她还小,没追究刑事责任,有没刑事犯罪记录就不知道了。”
“你说她那么小怎么知道干那个?别是被骗了吧?咱厚道点儿,也许不是她的错呢。”
“你傻啊!这和是不是她的错有什么相干?这路事儿传出去就完了!燕总家大业大的,能收这只满城风雨的破鞋?上位当少奶奶就不要想咯。”
“哎,你们听说了没?燕总好像结新欢了?”
“这么快啊,嘻嘻嘻!”
“嗯,那天找他签字的时候听他电话里说在找小姑娘儿呢。”
“哟,王子捡到玻璃鞋咯?”
“哈哈哈,反正不会是那只破鞋啦!”
凝视了屏幕好一会儿,艾艾轻轻地把手机翻了过去。
她有一瞬间的困惑,这些人明明上周还对自己笑眯眯的啊!她明明没有得罪过他们当中的每一个!是她给他们签字批奖金的!他们……干什么这么说她?
燕淮……他……他真的去找什么水晶鞋了么?
难怪……他喝多了……也不让她近身……
这种事,大庭广众兜出来,谁能不恶心?
恶心?嗯。恶心!艾艾毫无征兆地大声干呕了起来!她紧紧地揪住了胸前的衣服大口地喘息!她喘不上气!一点儿都喘不进来!她明明那么努力地呼吸,可空气就是吸不到肺里!起初手脚发麻,继而头脑冰冷,眼皮子都有千斤重!艾艾被魇住了一样,张大了嘴想喊,可是什么都喊不出来。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飘窗上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旋即,艾艾眼前一片猩红,颤巍巍地伸手摸了一把,是血!艾艾倏地慌了,她不要死在这里!艾艾手忙脚乱地摸手机,颤抖着拨给紧急联络人!很快,手机屏幕上出现了“燕淮”的名字。
这么多年了,她就只这一个紧急联络人!冯娉都不算!
破天荒地,她的电话拨通了很久,没有人接听。
重播的时候,电话利落地被挂断了。
艾艾呆呆地看着手机,突然泄掉了胸中最后一口气。她放松了身体,任凭自己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傻乎乎看着额上的血汩汩地流了一地,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死了一样。
当艾艾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
思索了一会儿,艾艾想起来了:那是李鑫。
李鑫幽怨地检查着艾艾脑袋上的绷带,他抱怨:“为什么你也开始拿我当外科用?不学好。”
艾艾想摸摸自己的头,无奈爪子被李鑫抽了下来:“我刚缠好的。不许碰。”
她飞快地看了看四周:这里应该是李鑫的医院。谁送她来的?
屋子里只有艾艾和李鑫两个人,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李鑫。
看着这样乖顺的艾艾,李鑫的笑容不自觉地暖了起来,他的声音很柔和:“你摔倒了,还记得吗?刘阿姨看到吓坏了,胡春把你送来的。”
艾艾茫然地点头,摔倒她记得,但是……只有胡春送她来么?
李鑫观察着她的瞳孔:“你碰到了头,我怀疑有脑震荡,要观察一下。”他慢慢地告诉她:“皮外伤,也没那么严重啦。燕总出差去了。你就在我这里住几天吧!”
艾艾“哦”了一声。以她离职之前的概念,实在想不到客户踏破工厂大门的燕淮有什么理由离开滨海,她垂下头,抿着嘴。
看着艾艾蹙起的眉,李鑫温言软语地劝:“不要胡思乱想。他出差而已。”
艾艾乖巧地“嗯”一声,不抬头。
李鑫弯下身子问:“你跟我讲老实话,你这次……是不是自残?”
艾艾“啊”了一声,抬眼直直地看着李鑫,笃定地摇摇头。
李鑫试探着问:“你看,你身上有好多淤青。还有,你好端端怎么会从飘窗上掉下来磕到桌子上的?”
艾艾垂下眼,咬咬嘴唇:“我……心悸……喘不上气……”
看着这张苍白漂亮的脸,李鑫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叹口气起身走了。
他嘱咐护士们:“好好看着这个病人。别让她伤到自己。”
李鑫刚出了病房的门,手机就响了,他拿出来看了看,是燕淮。
燕总不在滨海也改不了急赤白脸:“李鑫!她怎么回事?严重么?”
李鑫摇摇头:“外伤不重,擦破了头上的皮而已。但是身上有大面积挫伤就很奇怪了,你没打她吧?”
燕淮极懊丧:“没有!我怎么会?”
李鑫耸耸肩:“淤青不严重。破皮也不深。就是听说你不在,看着可怜见儿的。”
燕淮的声音些微疲惫:“反正就是跟我闹,对不对?近之不逊远则怨啊!”
李鑫哂笑:“那你就回来哄呗!反正要找的人你也找到了。”
燕淮沉吟了一下:“我这边儿小姑娘麻烦有点儿大,不配型治不了。鑫少,你有没有法子搞骨髓?”
李鑫“啧”了一声,斜眼看着窗外,脱口而出:“那就得看你出多少钱了。”
燕淮若有所悟地“啊”了一声。
燕淮这一声平淡无奇,李鑫莫名觉得心里烦躁了起来。
撂下电话,李鑫一把推开窗子!看着外面三分朦胧的天色还是晦涩不明,又垂头看看楼下往来车辆,李鑫一皱眉,“嘭”地又把窗子关上了!
艾艾在医院住了几天,她并没有任何脑震荡的迹象,额头也仅是擦伤很就快愈合了,疤都没有落下。起初她不明白为什么李鑫一定要把她留下来?
后来么……略微咂摸出了点儿滋味……那个结果她不喜欢,所以拒绝深思下去。
在医院里就是另外一种碧海青天夜夜心。吃药治疗成了最大的功课。李鑫对她颇多照顾,专门为她做了两次长时间的诊疗。艾艾有感觉,李鑫拿她当做典型病例研究的。
左右无事,这个医生人也挺好,于是艾艾索性乖顺地听李大夫摆布起来。抑郁症治得怎么样她心里没数儿,不过心悸的毛病好了许多。
这天,艾艾放下手机,坐在窗边往外看:不得不说这家医院景致优美,早春天气已可见院落里金黄色泽的迎春吐艳,更有笔直大陆通往天边。医院有巨大的院落纵深,从双层玻璃窗里远眺外物,只见其景不闻外声,所以窗即是画。
唯其建筑巨大华丽,才能创造出这种与尘世明明咫尺,却有天涯隔膜的疏离安静。
难得李大夫年纪轻轻已经是这里说了算的人物,想来不脱家世贵重的关系。这样的富贵,自然世人都是趋之若鹜的。艾艾闭上眼,沉沉想起公司微信群里看到那张秒删的照片:燕总正携着一个白衣女孩的手坐在什么地方,满眼皆是温柔笑意。
艾艾轻轻地捂住了额头,她还是偶尔呼吸困难。
自她住院,燕淮从头都没出现过;难得冯娉露脸一回,也是来去匆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想刚回国接了燕叔叔工作的时候,小艾工风光权柄一时无二;甚至燕淮归来,她也能顶着宠妃的人设专擅弄权。什么时候不是前呼后拥,一呼百诺?
可见人间种种,财富恩爱,风光权柄,都如梦幻泡影,不足依恃。
减去凡俗,她终究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人人都知道她失势,就连做饭的刘阿姨看她的眼神都是满满怜悯。
房门一响:胡春捧着一桶鸡汤进来。
燕总自己开车走了,冯娉打发胡春时常来医院里陪陪艾艾。胡春挺喜欢这活儿的。难得他二十八年华的大老爷们儿,有耐性陪着这个无量玉像。
艾艾最近很沉默,无论胡春跟她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的。胡春不也烦。他絮絮叨叨地单方面发出交流讯号,也不在意她接收了多少,胡春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个话匣子。
胡春打开保温桶盖儿:“燕总去了B市了,走得急,要紧事儿!艾工你也别急,等两天他就回来了。”
艾艾抱膝坐在床上,读着一本什么书,她恍若不闻的。
胡春给艾艾盛汤:“公司里现在就忙活冯经理一个人,脚跟儿打了后脑勺子了!一堆新询价在桌面儿上,冯经理又不会报,燕总也没回来,可把她急的啊。我瞪眼瞅着她去火药都吃了好几斤了。”
艾艾低头翻书,不接话。
胡春婆婆妈妈地吹了吹,才把汤碗端到了艾艾手边儿,小声问:“你好点儿了没?”
艾艾抬头看他,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的,额头上的绷带早去了。
胡春突然就没话了,谁都看得出来她早好了,不过是被“寄存”在这里而已。
艾艾倏地抽了抽鼻子,问:“你身上为什么有玻璃胶水的味儿?”
胡春赧然,后退了几步:“那什么,你还想吃点儿啥?”
艾艾摇摇头,闷闷地抬眼看着窗外。
看着这样的艾艾,胡春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要不,我接你回家吧?”
艾艾笑了笑:“你问过他了吗?”抿抿嘴,艾艾赧然地垂下头:“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关着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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