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香径

　　冯娉匆匆冲进燕淮病房，就看见燕淮满面冬风地靠在床上，李鑫大夫很没尊严地陪坐在侧。看见冯娉进来，他无奈地朝她做了个鬼脸儿，旋即起身给冯美人倒了杯菊花茶。
　　李鑫对冯娉很是体贴。
　　无奈冯娉这会儿注意力全在燕淮的脑袋上。她这师弟从小就被奉承作母亲生意的少东家，凤凰蛋一样捧大，自带尊贵，此刻虽然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国王范儿倒还是满格儿的。
　　有道是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观气色便得知。冯娉左右看看不见艾艾，就知这对儿冤家又出故事了。谁知道，这回燕淮开口，说地却是非常正经的一桩事：“世界，上次兴邦地产和咱们谈是什么时候？”
　　冯娉脱口而出：“年初啊！让艾艾给撅回去了，然后就再没跟咱们正面接触过。”她刻意凸出“正面”二字。
　　燕淮思忖再三，问了句极不相干的话：“撅得狠吗？”
　　冯娉实话实说：“总不脱‘敲里妈’吧。”
　　李鑫“噗嗤”笑了出来：“还挺萌！”
　　冯娉哂笑：“艾艾让睿姨宝贝到今天，平常门儿都不爱出，上哪儿学骂街呢？”
　　李鑫刚要说什么，没想到，燕淮突然很郑重地说：“咱把厂卖给他们吧！我做主了！”
　　冯娉愣足了十五秒，一口菊花茶才实实惠惠地喷了出来。
　　李鑫犹豫了一下儿，过去给她拍了拍背。他脸色慎重，不表达任何意见。
　　好半天，冯娉才顺了一口气下来，她对着燕淮眨了半天眼，胸中一副二十四史，实在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呆了呆，冯娉也问了一句全不相干的话：“艾艾呢？”
　　燕淮抿着嘴不说话，眼圈略微泛了些许潮红。
　　那就是闹意气了呗！
　　冯娉心中鼓掌：艾艾出息了！能把燕淮气哭了！
　　李鑫企图解个围：“冯娉，燕淮刚回来日子不久，这里面的利害，你慢慢跟他说说吧。”
　　冯娉先长长地吸口气，低头想一想，才摸到头绪：“要我说这事儿怪不得艾艾！咱们地理位置那么好，独立厂房带院足有十来亩地，证照齐全。就算大厂房不易出手，这么大院子带着楼，要三千万不过分吧？就算是付款方式给的好，也不能下了两千七去，对不对？”说着，她抬起头看李鑫，似是求证。
　　李鑫点点头，表示赞同。
　　冯娉捋了捋头发：“可你知道兴邦开了什么价钱？一千万！一千万啊！师弟！还是分期付！合每平米不到1000块钱。我跟你说，他好好歹搭个窝棚卖出去，没有三万一平米，我是他孙子！”
　　燕淮揉了揉额头，刚要张嘴，被冯娉一个手势拦回去了。
　　她难得不笑，脸色绯红：“你大少爷别跟我放他要你就给的屁！说什么‘风水轮流转，苟全乱世算了吧’的废话！全不是那么码事儿！他们吃肉，顺带着连咱们骨头渣子都要嚼了！用艾艾的话，我现在问你，卖了地，怀璧科技还干不干？干的话你去哪儿？一千万是分期付，可拆公司就在眼前。急切之间你去哪里置换称心的厂房来？我就不说成熟技术工人能不能跟着工厂转移这样的小事儿了。咱们也不是干粗加工的！厂房过了GMP，45%的设备必须宝贝在无尘车间里，出来就是见光死！这样的厂放眼滨海也没有多少！是你爹妈这些年攒起来的家当，拆了容易，再建不得二年？这二年赤手空拳怀璧科技吃什么？”顺一口气，冯娉接着说：“你要是不干了，手里还有这么多常规订单。放眼还有几百工人。订单完不成，损失赔偿是一笔！工人遣散，按照工作年限给补偿，咱们的工人打阿姨创业的时候就跟着干的不在少数，你想想你得赔多少钱？再有，就算注册解体了，税务能干吗？这些年咱们是高科企业的门面，多少也是税务局的一位小财神，你不干了，税务局清算缴税能饶了你大少爷？这又是一笔！公司账上钱是多，可固定资产、设备、原料、半成品占了七成，这些东西咱们干一天都是宝贝，一朝解体，当破烂卖还得劳驾人拉走给油钱。师弟啊，你真当你是富贵人家翩翩公子？可去了这么多挑费，你自己算算，你在国还剩下几个钱？”
　　燕淮抿了抿嘴，脸色更难看了。
　　冯娉接着说：“还别说那些跟了睿姨多年的员工，咱们工资高，他们敢花钱，如今世道不好，各个都供着房子车子孩子，出了这个门儿，让他们怎么过？”冯大小姐难得语意凄凉：“再有，全滨海做食品医药过滤的也就怀璧一家。你不干了，客户怎么办呢？是，进口！可是贵啊。其他地方买，各家规格繁琐，也不是急切之间能解决的。咱们市场小众，竞争对手不多，本来是好事儿。可是从需求方面想，怀璧猛然撂挑子了，就太坑人了。说千道万就是咱们艾工春天那句话，‘不能卖！就冲着那些等透析液的病人，也不能悬崖撒手！’”
　　冯娉这话说完，不止燕淮，李鑫都揉上脑门子了。
　　燕淮丧气地问：“那你们就跟地痞扛了到了今天？”
　　冯娉冷笑：“这一年，死猫死狗活蛇没少往院儿里招呼！都快成动物园了。为什么开班车？还不是躲骚扰工人的流氓么？你看看公司都快修成了碉堡了！你再看看咱们开的车，一水儿厚钢板SUV，你当我们喜欢啊！”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燕淮的声音倏尔软到自怨：“她从没跟我抱怨过……怪不得她总是赶我走……”
　　冯娉低头笑笑：“自从你回来之后，江湖上各个风传，说艾工宠妃揽权，僭越擅专，遇事总把你隔在外头。其实我看啊……她是生怕脏了你一双手……”
　　听到这儿，燕淮握了握拳：“是我回来的晚了……”
　　窗外寒风怒号，吹得院中松枝凛凛，树上飞雪弥漫天际。如此淫风暴雪，搅得天地之间一片茫茫。北风吹，吹我庭前柏树枝！
　　停了好一会儿，李鑫说：“我家老爷子的意思相反，不如就卖了吧。兴邦太横。这些年所向披靡，大事小事出了那么多，人命也有，都是挑两个底下人坐牢了事的。你们三个小秀才，哪有那么大本事跟他们扛？”
　　冯娉嗤笑：“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白瞎了你家按察使的老爷子！”
　　李鑫倒也不恼：“按察使不敢当，家严主管刑名多年罢了。哎，你们可知道，兴邦地产新上任了一个执行副总，专门做项目前期，外号叫做活阎王？”
　　冯娉点头：“文军文副总。”说着她犹疑地扭头，想看燕淮的反应。
　　果然，燕淮身子一震，脸上的血色几乎退光了：“那……不是艾艾的那个……那个姨夫？”
　　冯娉鼻子里出口凉气儿：“就是！”
　　李鑫完全没有掌握状况：“哟，我还当艾工无依无靠林黛玉，没想到还有娘家！”说到这儿，他推了推燕淮：“你不如让艾艾回去求……”
　　燕淮正气得浑身发抖：“呸！我就是把艾艾推到坑里活埋！也不会让她再去见那个混蛋！这个人渣！”说到这儿，他猛然想起：“我跟你们说，千万别当着艾艾的面儿提这个人，听到了没？千万别提！”
　　冯娉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李鑫不解地看了冯娉一眼，冯娉递他个眼色到艾艾的病例上，李鑫若有所悟，脸也红了：“禽兽！不怕遭报应吗？”
　　一听“遭报应”这三个字，燕淮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没来由地又猛咳了起来。
　　李鑫垂头丧气地过来给燕淮捶着背，一边儿捶一边儿跟冯娉解释：“本来我都给他治好了，这就是气的！气的！”
　　冯娉顾不上埋怨李鑫，倒提了另一桩事：“你说不干就不干了，那冰柜厂的并购还推不推？冰柜厂本来就穷得提不上裤子了，可巴结上了咱们这大金主。上赶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你要是不干了，我就立刻停手。”
　　谁知，燕淮斩钉截铁：“推！收购他们和怀璧科技是否存续，没有关系！”
　　冯娉目瞪口呆：“主公，这是什么逻辑？”
　　燕淮挥挥手：“你以后就知道了。”
　　李鑫摸了摸鼻子：“那地你们到底卖不卖呢？”
　　燕淮揉脑门子，显然他也没拿定主意。
　　冯娉的眼睛盯着鞋尖儿，讷讷地说：“我妈昨天倒是提了个方案。”
　　李鑫呵呵一笑：“我这按察使的公子自然是白给的，倒要听听藩司家的小姐有什么高见。”
　　冯娉翘了翘嘴角：“不如把你住的实验室连那一块地便宜点卖给他们好了。我妈说了，市里有风声要来个新领导，主抓制造业回暖。何况这两天又批民营经济退场论呢。咱们本来干得好好的，要是折了也可惜……”
　　燕淮略刻薄地看了她一眼：“是阿姨丢了税源可惜吧？”
　　冯娉脸一红，不说话了。
　　李鑫推了燕淮一把：“谁你朋友谁是你敌人啊？少爷脾气省省吧你。”
　　冯娉感激地看了李鑫一眼，接着说：“现在又提倡吸引外资了，有任务的，所以艾艾拽来艾默生的事儿，上面也是两种看法。管招商引资的就恨不得抱着咱们大口亲呢。燕淮，放着河水干嘛不洗船？你就低个头，让一让吧。”
　　燕淮一撇嘴。
　　李鑫也点头：“这倒是个主意。燕淮，你那行宫也太大了根本不宜居。不过地点倒是不错，虽然不贴市里，可远处都是联排别墅区啊，富贵山已经成了气候了！楼后还有滨河的支流吧？景色蛮不错的，风水又好，现在讲究这个。也许能拿去跟兴邦谈谈呢。哎，睿姨真是好眼光，当初怎么就买了那么一块荒山野岭的废地闲着？”
　　燕淮一蹙眉：“我妈说那块地非常要紧！”
　　冯娉“切”了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你还是不是当家人，男子汉？”
　　李鑫打个圆场：“也不能这么说燕淮。”
　　燕淮老实说此刻也不知计将安出。不过他只要脑子里一过文军那张大白脸立刻烦恶异常，脑筋乱跳，想想自己都是如此，那个老混蛋要真是再纠缠上艾艾……
　　闭了闭眼，燕淮要吐。
　　算了吧！原本老妈的底线是公司解散也可以。要是豁出去一块闲地，救下工厂怎么不好？哎，我今儿就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算了。
　　想到这里，他对冯娉说：“其实要能用我家的地换，也行……哎，也不知道那实验楼里有什么东西动不得，我还是问问我娘好了。”
　　冯娉连忙点头：“嗯，也不忙在这一刻。”
　　貌似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投降方案了。
　　既然窝囊总裁都发话了，那就这么着吧。
　　冯娉站起来说：“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病吧。”
　　李鑫也站了起来：“我送你。”
　　冯娉说：“胡春在外面等我呢。你早点儿下班儿，温习温习功课也是好的，阿姨帮你申请的学院有眉目了。哎，有空跟你家老爷子说，给我们加强点儿巡逻警力行不行啊？”
　　燕淮坐在床上，只觉得头疼欲裂：“加派警力巡逻干嘛？又出事了？”
　　冯娉明显是敷衍他：“鸡毛蒜皮。你就别管了。”
　　燕淮说：“别。风起于青萍之末。您还是告诉我吧。我不怕手脏。”
　　冯娉皱了眉：“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新下产线的超精密过滤膜又拿走了两捆！”
　　闻听此言，燕淮气得要笑：“偷那个干嘛？是不是傻？！”
　　冯娉就呵呵了。
　　李鑫茫然不解：“那是干嘛的？很贵吗？”
　　燕淮说：“制药耗材。做纯水的。其他行业都没有用。更别提普通人家了。拿那个完全没用。”
　　李鑫想了想：“你们不行也考虑考虑内鬼吧……”
　　冯娉翻了个大白眼：“多傻的内鬼拿那个啊！”说完，两人先后离去。
　　燕淮倒在病床上，若有所思了起来，他喃喃自语：“邪了，样品就算了，丢成品……这是要干嘛？”
　　“叮咚”一声，微信响了。
　　燕淮看了看，头像是白头鹰的的斯蒂文给他发来了一张照片：下午中国娃娃来观察第一批改进后的滤膜了。她太体贴了，像你们这么关心售后的公司真少见！
　　燕淮皱皱眉，他随手点开了照片：穿着护服的艾艾和斯蒂文两只熊本熊一样站在无尘室里，背后巨大的LOGO：“艾默生生物实验室”。
　　两个人都是笑容满面。
　　燕淮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冯娉叫胡春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天已全黑。
　　好在胡春跟医院熟门熟路，自己踅摸了口饭吃，他玩了半天手机，跟群里老乡聊聊天，倒也不闷得慌。何况今天还无意中聊出来一条消息，有人说在滨海的城乡结合部看见李飞了。
　　城乡结合部在哪里？翻一翻地图，咦？居然和他把燕淮捞出来的地方不远哎。胡春不禁想到了什么，不行，改日要去好好转转！
　　送了冯娉，自己回到住处已经快九点了。
　　把车停好之后，胡春对着巨大别墅，没来由咽了口唾沫：这宽房大屋的，是吧？大晚上的回来，是吧？有点儿瘆的慌，是吧？
　　你看这黑灯瞎火的，是吧？咦？特么哪儿来的亮儿？
　　定睛一看，这亮儿太邪性了！从房根儿的发出来的！
　　蓝汪汪，绿油油，外星人飞船漏光了什么样儿它什么样儿！
　　胡春当时腿肚子就转筋了！今天乡亲们说的对啊！哪儿那么便宜的事儿？哪儿就住别墅开宝马给八千！
　　这老板不是疯了吗？卧槽！姓燕的打起根儿就没憋好屁！胡春啊胡春，你就是让人给蒙了啊！这一家子别是狐狸精吧！
　　等等，冷静！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
　　胡春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嗯，蓝光儿还在，稳定、持续。除了发光的地儿他不太能理解，其余的，可以用唯物论解释为那是个灯！
　　我去！为什么那儿有灯啊？这是个什么房啊！
　　不期然想起来门口那个实验室的招牌，从小到大听的鬼故事，分分钟都从胡春的脑子里冒出来了！
　　一瞬间他只觉得后背都麻了！
　　运了运气，胡春从车里翻出来一只长柄野营手电，掂了掂，家伙还趁手，他轻手轻脚地朝灯光摸了过去。他是害怕，可是也好奇！
　　在房根儿发光的地方，胡春蹲下身子，扒拉开厚厚的树叶，他仔细一看：哎哟我去！这房子有个地下室啊！
　　有什么响动！
　　胡春急忙回头，手电划过，看不清楚。
　　但是胡春看到了：别墅的大门是开着的！
　　有贼！
　　胡春掂了掂战术手电，慢慢地往屋里摸过去。
　　贼，老子不怕。
　　“吱扭”一声推开了大门，一层悄无声息。
　　胡春扭开了门灯，好像没人！
　　胡春蛮专业地挨间房子地检视：饭厅正常、厨房正常、自己那屋正常、其他房间依旧锁着推不开，直到他走到走廊尽头，一个平素紧锁着的小门……此刻虚掩着……
　　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奇怪味道，胡春吸了吸鼻子，确认味儿是从小门里发出来的。他决定下去看看，万一失火就糟了。这座小门虽然久未打开，但是润滑很好，应手而开，悄无声息。
　　小门之后的房间极窄，手电光照处，屋子正中有一块铁板向上掀起，赫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向下通道，满是灰尘的水泥台阶上，有些许脚印还很清晰。
　　胡春咽了口唾沫，慢慢地走了下去。
　　果然，眼前的蓝光越来越盛，那个气味也越发浓了。
　　胡春默默无声地念叨着：唵、嘛、呢、叭、咪、吽！
　　临、兵、斗、者、皆、阵、烈、在、前！
　　富强 ，民主，文明，和谐……
　　卧槽！特么谁能想到还是这二十四个字儿的顺嘴儿！
　　地下室黑黢黢的，非常安静。
　　胡春打着手电，极目四望，这个宽敞的地方有序地堆着一些盖了白苫布的箱子。他走过一堆苫布，摸一摸，上面都是土，显然很久没人来了。地下室的一角，有个好像商场软门帘搭起来的小房子，幽幽亮着几盏灯。
　　胡春缓步走了过去，掀帘而入！
　　透明的小房子里没有人。
　　房间里有一张不锈钢工作台，台面上试管、坩埚、显微镜，还有几样他看不明白的东西，伸手摸一下儿，坩埚还有余温。
　　居中一个密封匣，锁地紧紧的。
　　胡春按了一下儿，开不开。
　　手电光到处，他看见地上扔着什么东西。胡春走过去看，是个塑料袋！袋子没有系好，里面的东西露出了一点儿边儿，胡春蹲下去：哎？这不是他们的产品过滤膜吗？
　　还有，就是……这个小小的透明房子里，充满了更加浓烈的古怪气味儿。
　　这儿太安静了，安静到胡春后背直痒！
　　倏地，只听上面“咣”一声响！随即头顶上“咚咚咚”一溜儿奔跑的声音，好像一个人飞快地逃了出去。胡春毫不犹豫地举着手电冲了上去！
　　一层没人！
　　别墅大门洞开！
　　胡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四周漆黑，明暗中有个男人的影子往后院一飘，就不见了！
　　胡春大吼一声：“站住！”垫步拧腰冲了出去。
　　他快速地奔跑着，这是胡春第一次在晚上去后院花园，他有点儿怕。不知道为啥，就是特别不安。
　　果然，转过房子他就傻了：花园里充满了浓浓的白雾！
　　厚重的水汽，成团地向他推来，好像一战恐怖毒气，又像怨灵。
　　前方厚重的浓雾中，他看到一个伶仃飘忽的身影，正向他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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