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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路
亓安安在姜府养胎,日子过得很是丰腴。一转眼的时间,已经过了春节。待到三月初时,估计姜其岩衣冠冢上的草,已经发芽了吧。
是的,江湖传言,姜其岩于八月十五渡江之时,恰逢江水起潮,他在江上遇到了匪盗,落入江水中死了。是以,在一个雪初的早上,他的儿子姜文泽,给他造了一个衣冠冢,就立在南宫英坟墓的一侧。
亓安安心中一阵轻笑,估计姜文泽怕他的母亲寂寞吧,所以才不管有没有寻到尸体,就早早立墓碑了。
东方倩儿告诉亓安安,出尘师太一直没有离开琅琊城,她的人一直就在东蒙山脚下的竹坞中。
于是,亓安安在姜文泽的陪同下,来到了东蒙山下的竹坞中。姜文泽把马车停在镇子中,他说,他不喜欢东蒙山,更不喜欢去竹坞那样清冷的地方。
于是亓安安转乘了小马车,在东方倩儿和落十四的照顾下,走过一段有些颠簸的山路后,来到竹坞所在的山坳中。
东蒙山角的竹坞旁,有一处名为杏子楼的杏花林,三月的季节,杏花开的温婉丹妙,清风和雨。
亓安安身穿了一件杏花色的淡雅春衫,独自一人来到这片杏花林中,她的身子有些沉重,宽大的衣衫,遮掩不住丰满的腰肢。她踏着蜿蜒曲折的林间栈道,来到杏花林的深处,一座雕花小楼前。
半木质结构的小楼,坐落在一处青石垒落的石基上,半旧的门扇、窗棱无不显示着这座杏子楼的年龄。
杏子楼楼门半开,一个徐娘半老,姿容淡雅的妇人,坐在门前梳妆。
一头长发垂落腰际,虽然那夹杂着几根银丝的青发,在别人的眼中或许不如青春年少的少女,那般迷乱人眼,可是这个妇人的一头青丝,却在这片粉艳荡漾的杏子林,在亓安安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中,倒映出温暖的颜色。
晨光清雅悠然的洒落一地,亓安安踩踏着斑驳的光影,脚步轻轻的走到那个女子身前。
她执起石桌上的桃木梳子,动作轻柔的梳理那妇人的一头青丝。
妇人很是安享的半闭了眼眸,唇边挂了轻柔的笑意。
良久,妇人嘴角轻轻抬动,言语温柔道。
“你可知道?我是爱你的。”
“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一直在你的身边?”
“我知道,在青城外的破庙中,在西风客栈古道上,在盂兰节太平涧边,在我来琅琊城这一路上,都是您陪在我的身边。
您让公羊大娘喂我吃商路,是为了唤醒我年幼时的记忆,您让我落入金缕衣的手,是为了要我看清这个世界有多么险恶,要我变得不再善良可欺。”
亓安安放下手中的桃木梳,认真将妇人一头青丝,一缕缕挽起,动作极尽的轻柔。
“您的发髻里有了几根白发,我帮您摘了去吧?母亲。”亓安安轻言道。
那个被亓安安第一次称做母亲的妇人,伸出一只柔软的手,轻轻的拍上亓安安的手,阻止她拔去那几根银丝。
“不必了,安安,我廖慧如一生长伴青灯,心里最是羡慕那一头白发隐居山林的智者,希望自己也能够像他们一样,拥有着世间最宽广的豁达。可是我终究放不下,放不下沉溺在江湖红尘里的一线情缘,放不下那豁达背后的为所欲为。”
廖慧如一双柔媚的眸子,看向杏子楼外的栈道,声音轻柔道:“安安,为了我自己,我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性,在江湖上做一个逞兄行恶的大魔头,可是为了你,我会改。”
听见那个被自己称做‘母亲’的女子如此说,亓安安忽的心中一暖,而后声音冷锐道:“你不必如此做,我唤你母亲,因为你是我的母亲。如果您刻意让我的这声母亲,成为最后的诀别,我宁愿把它搁置在心底。”
“哎!!”廖慧如忽的长声叹息,而后,她抬手将一支镂空的粉色杏花钗钿,插在了亓安安的发间。
“这支杏花钗钿,是我和你的父亲,还有我的师兄南柯褚,以及那个女人在一起时,在一个雨初的春日,在这杏子林中观赏杏花,共同设计绘画的杰作。
你的父亲和南柯褚,一同下山,寻银匠打制了这支珠钗。他们回到杏子楼中,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瓷坛,将杏花钗钿放了下去。然后我和南宫英二人抓阄,谁能抓到,这支杏花钗钿便归谁。
南宫英爱极了这支杏花钗钿,她悄悄向你的父亲和南柯褚打探,究竟那支杏花钗被他们二人放在了哪一支瓷坛中。她没有想到,你的父亲和南柯褚竟然同时将手指向那只空坛子。南宫英打开了空瓷坛,这支杏花钗归了我。
而不久后 ,南宫英要下山了,她知道我爱慕你的父亲,临行前的头一天,她笑着说,姜其岩师兄,南柯褚师兄,我的父亲在朝中位居高阁,如果你们有意在江湖中做出一番成就来,可以去青城上官家寻我。
她临行前看我的眼神别有深意,她话语里透露着明显的算计。
江湖地位自然不能同一支杏花钗相较而论,半年后,你的父亲姜其岩也下山了,他临行前要我等他,等他用八抬大轿,将我迎近江湖最令人望而生畏的豪华府邸中。”
廖慧如声音轻柔的诉说着一段过往,好似在说一段光影离落中的有关杏花雨的故事。
然后,廖慧如没有等到姜其岩的花轿,因为他的府宅中,已经有了女主人。
亓安安抬手摘下那支杏花钗钿,打量了一眼有些斑驳锈蚀的痕迹,皱眉道:“母亲,我不喜欢这支杏花钗,我喜欢新的,喜欢别人没有碰过的东西。这珠钗上承载了你们太多的过往,我不喜欢。”
杏花林中刮过了一阵微风,风裹着飘落一地的花瓣,在半空中卷起复坠落。
“傻孩子,世间哪里有那许多的新鲜东西,等着你去采摘,为你留着?”
“母亲,我从来都没有怨恨您,相反,我还很高兴自己有一个叱咤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母亲,而且您还是峨眉山上令人尊敬的出尘师太。”
“对,而且,你还有一个在江湖上呼风唤雨,黑白通吃的盟主父亲。”
亓安安没有答话,因为杏花林中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手持 穹苍剑的青衫男子。
亓安安神色淡漠的看着那在杏花林中,战在一处的两抹身影,她的母亲廖慧如和她的心上人楚云庭。
在她往昔的岁月里,母亲代表了陌生,而爱一个人更是‘拒绝’的良好解释。
她静静的观看了一阵,二人的搏杀,面无表情的走入了杏花楼,关上了那扇木门。
楼中一张木桌上,放置着几张泛着黄色印记的纸张,上面用稚嫩的笔法,简单的画了一盏盏铜壶滴漏的图案,图案的下方,画了几个流泪的哭脸,和几个开心的笑脸。哭脸下方用黑笔打着叉勾。
她识得这几张泛黄的白纸,在峨眉山中孤寂的岁月里,在青灯老尼的禅房中,每当亓安安难以入睡时,她都会坐在那盏油灯前,在纸张上,绘画铜壶滴漏然后画上脸谱。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那些唤作脸谱,她只是觉得,那些哭泣的,大笑的脸谱,赶走了沉寂的恐惧。
她在那堆泛黄的纸张前,站了很久,而后又如同觉悟一般,疯狂的跑下楼来,打开了紧闭的木门。
杏子林中一片寂静,而在那杏花林中打斗的楚云庭和廖慧如,也消失了踪影。
亓安安再次回到杏子楼中,透过层层雕花的窗棱,她看见一身红衣艳丽的女子,站在杏子林外的窄桥上。
女子手中握着一柄铁剑,承浆穴上一点红痣,身量窈窕。
亓安安叹息一声,关上了窗子,而后又不甘心的打开它,却见那窄桥上已然没有了红衣女子的身影。
“你在寻我?安安。”温柔的女子声音在耳边响起。
亓安安有些激动,轻声问道:“倩儿,那日,我被上官蓁蓁绑走的那一日,你也在场对吗?”
“安安,你是幽冥教主的女儿,应该学会杀人。我是一个孤女,也是幽冥教的右护法。”东方倩儿声音很平静,一如多年前在峨眉山上那般,语气中透漏出关心友善。
亓安安没有回话,只是面色平和的看着眼前的红衣女子。
末了,她微微一笑,轻声道:“小倩,你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今日是我第二次见你穿红衣,我知道,肯定要有事情发生,你能不能告诉我?”
“安安,我决定要嫁给洛十四了……。”东方倩儿看了一眼亓安安,神情倨傲道。
“你与洛十四好上了?”亓安安质问道。
“嗯。”东方倩儿低声回应道。
亓安安低下了头,沉默了半响。
“安安,你会阻止我吗?你不会祝福我吗?”东方倩儿脸上的神情变得惶恐不安。
“不,倩儿,我会祝福你,洛十四是这世上最好,且不会伤你心的男人。”亓安安笑道。
“因为他知道心碎的滋味不好受,会伤及经脉肺骨。倩儿,答应我一个请求,在你们俩离开的时候,把我腹中的孩子,一并带走,这姜府大院是一个会让人疯狂的地方,我不希望他在这里长大。”亓安安又道。
“安安,我和洛十四会用尽生命,保护你的孩子。”东方倩儿认真道。
四月底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亓安安在姜府大宅中,生下了一个健硕的男婴,亓安安给他起名唤作拓儿。
而后,洛十四和东方倩儿,以及那个刚出生的男婴,消失在了姜府外茫茫夜色中。
姜府外,五十名手持刀剑的死士,隐藏在滂沱大雨中。姜文泽面色沉冷的站在姜府最高的楼塔上。
“若是有人敢带着那个孩子走,杀!”姜文泽声音冰冷透骨。
就在这时,黑夜中自那廊檐下,跑来一个身穿下人服侍的女子,女子在那廊檐下站岗的侍卫耳边低估了几句。
一刻钟后,姜文泽带着满身寒雨的味道,来到亓安安的房间。
“啊泽,放他们走,我答应嫁给你,做你的姜夫人,除非你应允我离开,否则,我绝不会离开你。”亓安安声音平静道。
“安安,我不介意你未婚生子,不介意做那个孩子的父亲,不介意陪伴着他长大,你为何还要执意如此?”姜文泽皱了眉头。
“阿泽,依了我吧,就当给我一个渺茫的希望,虽然我也知道,那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办法忘记。一颗心,就这么大一点,要如何是好?”亓安安低垂了眉眼,柔声道。
姜文泽眸色沉痛的看了一眼亓安安,而后对身后的侍卫摆摆手,命令道:“放行!”
琅琊郡城内,姜府宅院青堂瓦舍,殿宇鳞次。
春过,六月,姜府新盟主续娶正妻,婚礼当天轰动了整个武林。各路英雄豪杰借着给盟主道新婚之喜的机会,恭贺姜文泽登上了盟主宝座。
亓安安如同木偶一般,被下人收拾妥当,随着迎礼的下人,进入喜堂,与姜文泽行了拜堂礼。
喜堂上红烛烁烁,人声鼎沸,各路英豪的嬉笑声怒骂声不绝于耳。姜文泽颇有耐心的与喜堂下众江湖人物周旋,亓安安则随了喜娘来到后院喜房中。
宽大的喜房中红烛高燃,堂下的桌子上排摆了果水酒宴,室内熏了温暖柔和的熏香,混合着酒食果香,红帐高悬,真真仿如在仙境一般。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一个中年女子的身影忽的出现在亓安安的身前。
“安安,安安。”
一声亲切的呼唤,打破了亓安安神游四海的思绪。
“啊!娘亲,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亓安安仿如握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哭倒在廖慧如的怀中。
“娘亲,我害怕,害怕我的孩子们会如同我一般,经历着姐妹反目,兄弟阋墙的悲剧。我已经有了云庭哥哥的孩子,怎么能再嫁给他的哥哥呢?”
廖慧如温柔的拍着亓安安的后背,安慰道:“孩子,放弃吧。不要在想着改变。丑恶与多变的命运刻入我们的骨血中,将来你的孩子承载了你的美貌智慧,自然也会承接你的命运轨迹,这便是传承。”
顿了顿,廖慧如声音冷涩道:“传承,现如今,你也应该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吧。”
“不是的,我期待的婚礼不是这样的,我不甘做人家的继室,娘亲你救救我,救救我!”亓安安惶恐道。
“孩子,你有什么好恐惧的,做女人你也不是第一次了,难道一辈子忠于一个男人,有那么重要吗?或许你应该尝试新的生活。”
“娘亲,真的不可以,我的心中深爱着别的男子,我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亓安安嘶声道。
“我不明白,庭哥哥为何要如此待我?单单只因为我杀了他心慕的女子?”
“这个世界,男孩子被养成了花,女孩子被养成了草。所以女子应该体谅他的薄情,男子里所应当的多情。”廖慧如平稳的声音仿如一道魔咒般,禁锢住亓安安跳动的心脉。
我的错误在于不体贴他的多情吗?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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