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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生
翌日初晨,林中低处起了薄雾,晨曦在林间打下一道道光束。这山风景颇多,绝岩怪柏古木成林,呦呦鹿鸣,溪水湍湍,幽径冥冥,山里偶有猿啼,久久不忘。
我二哥哥跟我讲过,世上神明很多,像巫凰这种真正的十四洲主神可能早已羽化,魂归天地元气,要么就是残存一息像弱水之神和北冥大鱼一样守在自己的属地里。更多的是像我这种因着什么机缘飞升的神明,这种半吊子神明,能力照比主神差太远。
我却不知道颂珩君是个什么样的神明,如果是机缘飞升,真不知道他作为人时是个什么模样。想想肯定是个没什么悲喜和欲望的,也没什么情趣的人,人该有的表情他一样没有。
其实,他并不是冷若冰霜让人看一眼就寒心彻骨之人,可也谈不上平易近人,温厚敦和,倒像是天上皎月,可望不可及。他容貌绝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他眉眼清淡,像倒映的湖心月,眼里是沉寂的万古星辰。
晌午他找来一把织布机,拿来织魂梭,要把我的魂魄织在一起。不敢想象,颂珩君跟个贤妻良母似的织布是个怎样的情景。
唧唧复唧唧,颂珩当户织。
一股余留魄,零散在人间。
今我拾一缕,织成七段锦。
锦意尤绵绵,桂香何靡靡,若世有神明,魂兮归来者,远胜春日寻芳。
突然,想到这首诗,我很惭愧把自己比作“春日芳”,毕竟我现在是个泡菜味的。
“颂珩,颂珩。”我叫他。
“嗯?”一个字,算是他给我的回应了。
我问:“你喜欢什么味道。”
他不解的垂眸看我,思疑之意尽在不言中。
我答:“你想,你把我塞进泡菜坛子里,织出来的我肯定是泡菜味儿的。可你把我放进桂花糖罐儿里,肯定像桂花一样好闻。”
他不理我,继续摆弄织布机,可能他对味道不敏感,也可能只是对我的诉求不敏感,毕竟我不是他的什么重要的人。想到这里浑身像似被刺了一下,只有心还在钝钝的跳着。
我不依不饶,其实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道:“你为什么帮我。”
他答:“崖上的桂树死了,你来,花开了。理应答谢。”
“你是不是十分喜欢桂花啊?”我怕他不好意思答,还特意道:“每个人都有一个特别喜爱的东西,不要不好意思回答。”我觉得他喜欢桂花,也肯定喜欢桂花香,反正比喜欢什么玫瑰啊桃花啊的更胜一筹。
“不是。”
什么不是?不是就是不是。可能第一次见面时他待在一棵桂树下,我就认定他喜欢桂花,我喜欢桂花就一定觉得别人也喜欢。哎呀,人嘛总会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错觉。
“织魂之魂不能有意识,你睡过去吧。”颂珩的要求十分无理,他可能忽略了人睡觉是要有困意的。他以为人闭上眼睛就能进入梦乡。
闭眼半天,我叫他:“颂珩。”
“你还没睡?”
“我睡不着,你会唱摇篮曲吗?小时候我不睡觉我二哥哥就哼歌给我听。”
“……不会。”
“我教你。天有皎月兮,在天河一方……”
颂珩君可能并没有我二哥哥的耐心和一副好脾气,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我眼前一黑进入了睡梦,不醒人世,这一觉好像睡了许久。
等我醒来时我躺在一席竹床上,小轩窗外是傍晚的深径桦林,林深有鹿,那鹿高大雄壮,通体雪白,鹿角上还有淡淡的流光淡彩,那不正是湘颂君吗?我赶忙下床,发现自己长了手脚,不免先惊喜雀跃一番,随后便一路载着歌舞去找颂珩君。
他由于失忆,并不认识我,也不记得我对他做过什么样子的荒唐事,这样反倒很好。
可能他眼里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的相遇,殊不知我们到底相遇了多少次了,在月息镜,在我认识他后的每次梦里。我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小秘密,咯咯笑不停。
“你怎么了?”他看我不明所以的笑,问道。
我笑:“没什么,想到一些好玩的事。”
他对我的“好玩事”没什么兴趣,这个很颂珩。
“哦,对了,”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鲛人的事怎么办?”
“明日起身去南海。”他转身便走了,看也不看我一眼。
深夜银河浅浅,不思山上万籁俱寂只剩池塘蛙鸣。我太过无聊,想去颂珩房里烦他,说去就去。来到他房前,透过雕窗往里看,烛光如豆,一席暖黄。他还未睡,不对,他以前好像就是不睡觉的。他身上只着单衣,披散头发,面庞半边暖明,半边隐在暗影里,静静地坐在几案旁,可能只有跳动的烛火才能给这个画面平添生机吧。我看了许久,实在不忍心打破这个画面,遂回到房里在床上辗转许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一早,我们出发去了南海,瀛洲是个内陆国,离南海千里之遥那鲛人到底是怎么来不思山求神的,难道是因为颂珩比较有名,可怎么看颂珩也不像是贪图香火的神明啊。
去南海的路上我想要经过西域沙漠去南海,颂珩颇为不解,我告诉他:“你看你每天就这么宅着,会颓成宅男的,没事绕绕远道,其实可以发现更好的世界。你看那大漠没遮没挡,阳光明媚,就与你那不思山风光不同。”其实是我还不愿意面对,面对那片现在满目疮痍的九夷大荒。
他没说别的,只是加快了脚步,怕我这一绕远,到南海时,那鲛人的魂都不知道在归墟海哪处了。
夜里我们息在一处沙丘,我也和狐姬一样在山岗上弹胡琴,颂珩静坐在岗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在我这些日子的观察里,发现颂珩真的是不用睡觉的。一般来说现在的神基本都是人飞升的,除了生老病死,还拥有一定神力外,其他的都和人一样,也会乏会累,会笑会伤心。
我问颂珩:“颂珩君,你是还是人时,是哪里人氏啊?是罗刹?不像,罗刹人长得都很丑,你那莫好看。是西天佛镜?也不像啊,他们都是和尚。”其实颂珩还真有可能是个和尚什么的,就冲他那清心寡欲的样子,他只要回答“是”,我绝不反驳。
半晌,他道“都不是。”沉吟了一会轻声说:“我不记得我从哪里来。”
哦对了,他失忆了。我只好乖乖闭嘴,不然惹他不快,丢下我怎么办。
“别人都好像有来处,就像你来自九夷一样。我……没有来处。”半天他第一次主动说话,但一说话就能像惊雷一样让人心骇,听见九夷二字,我浑身的汗毛都里起来了。
我大惊:“你,你知道我是谁?”
“九夷,汀姬。”
“你怎么知道的?”
“玉琼仙京府的悬赏令里见过你的画。”他道。
我不敢说话了,因为被人抓着了辫子。
他又继续说:“我不知道我叫什么。你要是想叫颂珩就叫吧。你以前见过我是吧。”
“……你现在还能记起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黑夜道:“就是恍惚的到了一座山上,我给山起名叫不思山,就这些。”
他迷茫的望向夜空,沙漠的夜幕空寂,仿佛能吞噬一切,亦同颂珩的记忆里的漩涡。我暗自下决定做一件好事——帮颂珩寻回过去。
刚刚的话题真是太过于沉重,我急忙想要转移话题,便道:“我跟你说,我知道这漠上有一个狐姬,还是个强盗,后来救了一个仙京的大家主……”想起狐姬我有点心酸,不知他有没有和阿岑来世相遇。
“后来呢?”颂珩偏头看我,颇有兴趣。
“后来……她就和那个家主暗生情愫成婚了呗,孩子都生了好几窝了。”
他敛目道:“那可真是很好的结局。”
是啊,那可真是个好结局。
由于绕了远道,我们风尘仆仆的从大漠出来就赶忙奔往南海去,终于赶在鲛人快要死去的前一天见到了他。
鲛人眉眼依旧,眉目英气,颇有长风破浪之气。他住在南海蝴蝶湾岸边的一艘巨大的破旧渔船里。他叫寻帆。
我和颂珩住在渔船的一处较好的地方,虽是“较好”但是“不好”,屋内湿漉漉木板看似年代太久,都稀糟发了霉,还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味,我怎样都能凑合,但颂珩怎样看都不是一个能将就的人。
我问他:“你要是嫌这个地方不好,我们就去别处睡……坐着。”
他道:“无妨。”就静静地坐在一处略好的板子上。
“这鲛人为什么要去不思山求神?”我还是问出了我一路憋在心里头的问题。
“他曾是瀛洲国人,居在不思山的山脚。”颂珩是那一处的神,不思山上长了几棵草他都肯定晓得,何况是居民。
“这鲛人原先是瀛洲人?”怪不得去找颂珩。
“瀛洲人如何会变成鲛人?”
“这世上确实有一种秘术,鲛人把命渡给陆上的人,世人叫它——魂渡。”
“那鲛人会怎么样?”
颂珩答:“不知。”
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世间法度就连神明都无法轻易打破。
第二日清晨,迎着海上日升,寻帆坐在船头的甲板上,眯着眼迎着海风,他的脸上被红灿的朝霞渲染得极尽温柔。良久,起身向海里慢慢走去,海水没过他的脸,静静地迎接死亡。朝阳给世间带来光明,可在何方何地何处它又送走了谁。
海里的生物不怕道别,道别尽管对于人来说是痛苦的,但是更痛苦的莫过连最后的道别都没有。就像寻帆,他死前说:“我爱过一个女孩,她去了黄泉,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和她好好道别。”
鲛人的魂灵归入归墟,凡人的魂灵去了黄泉,陌路殊途,若世有神明,我们终会好好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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