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

　　吃饭的时候，母亲说明天亲戚家要过来玩，五岁的小女儿也要带着一起来。
　　“都五岁了？上一次见还怀里抱着呢。”
　　“孩子长得多快啊，现在可是最不省心的时候。”
　　“怎么了？女孩还不省心？”
　　“可不是吗，小区里连男孩都怕她。”
　　他在一边听着，加了一筷子西红柿炒蛋放在碗里，眼睛晶晶亮亮，是少年温柔的欢喜。
　　他喜欢孩子，觉得孩子可爱，小脸像是刚煮熟剥了壳的鸡蛋，头发软软滑滑，乌黑的眼睛湿润像是小鹿。
　　他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和邻居阿姨在花园里见到，阿姨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包装亮晶晶的，在阳光下闪着琉璃似的光。那颗糖是葡萄味的，不像平常吃到的带着点酸的葡萄，而是一直甜到心里。他后来在花园的椅子上坐着，两条腿碰不到地面，在空中慢悠悠地晃，嘴里的葡萄味一直没有变，他含了很久很久，直到嘴里弥漫着厚重的甜。
　　他把嘴里的西红柿咽下去，却不知为何带着点葡萄的酸味。

　　第二天亲戚来的时候，他站在母亲旁边寒暄，目光却总是往别处飘。他看见那小女孩跑到茶几前，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把盘子里的小橘子一个个向桌上滚，圆乎乎的小手还颤颤巍巍的，一个不小心把盘子给掀翻了。瓷器和玻璃撞出来的声音清脆又尖锐，他眯起眼，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转过头来发现大人们停下话头朝这边看，好像也都蒙了一下。母亲见他也不自在，拍他后背让他去带孩子，他点点头答应下来，看那孩子转过头盯着他咯咯地笑，声音像夏天挂在窗棂摇晃的玻璃风铃，不由自主就跟着笑了。他觉得这孩子对发生的一切都不在意，但也没必要在意，小时候就只管放肆，等长大了人生有得是恐惧和难过。把盘子摆好，和女孩一个两个把橘子摆回盘子里，他一把抱起还在尖叫的女孩上楼进了房间。
　　“这个是什么？”
　　“是闹钟。”
　　女孩懵懂地点点头，顺着椅子把上半身趴在了桌面上。
　　“这个呢？”
　　“这个是圆规。”
　　“圆规是什么呀？”
　　“圆规……”
　　他方才还盘腿坐在地上，这会儿也只能撑着地面站起了身。把女孩抱到桌子右边坐好，他随手抽了一张草稿纸坐了下来，圆规里的铅断了，他拉开抽屉找铅盒，不时抬眼朝小孩望一下。
　　“这是什么花？”
　　“百合，是百合花。”
　　“怎么没开呢？什么时候开呢？”
　　“……我也不知道呀。”
　　他像是长叹了一口气，声音沉沉地闷在喉咙里。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桌面上，小院里的长椅上落了四五只麻雀，风一吹就叽叽喳喳地飞走了。梧桐树叶的影子在桌面上画出斑驳的光圈，忽明忽暗，像是夏夜草丛里的萤火虫。
　　一个影子摇摇晃晃地移过来，盖在雪白的纸面上。
　　他抬头，正望见女孩专心致志地掰百合的叶子，刚才可能还小心翼翼地，这会儿脸上挂着点不解又不耐烦的小性子，手上动作也重了。他一下子慌了神，却还是放柔了语气说了句“别动”，站起来就要去抱孩子，伸出手才想起圆规还在手里。女孩抬起眸，乌黑的眼睛里是突如其来的惊讶，椅子倒在地毯上，发出不轻不重的闷响，她尖声惊叫起来，松开手捂住了耳朵，看见他轻颤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嘴角弯起，眼里划过一抹计谋得逞的狡黠的笑。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心下知道没事，喉咙里吐出来的气却微微颤着。
　　“你害怕了？”
　　“嗯，害怕了。”
　　她捂着嘴嗤嗤地笑。
　　“我跟你说，有一次在家——”
　　“怎么了？！”
　　纷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还夹杂着女人焦急的叫声，敲门声没过几秒就响了起来。他朝门边走过去，女孩也从桌上站起来，表情却有点困惑，听见母亲的声音着急想要去开门。椅子刚才被他弄倒了，没有垫脚的地方下去，她左右看了看，准备从桌子跳到床上，但是中间隔着一盆花。
　　一盆还没开放的，有一半花瓣被她给撕裂了的百合花。
　　她舔舔嘴唇，握起小拳头，卯足了劲往前跳。
　　哗啦——
　　“你们在干什么啊？”
　　他刚刚拉开门，挠挠头想解释，话却被身后清脆的碎裂声堵在了嘴里。母亲还在追问，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回头看过去，女孩半跪着趴在床上，微微张着嘴，慌乱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她看着的地方是一个破碎的泥瓦盆，泥土四散在地板上，沾在雪白的床单上，花苞也被块状的泥土掩埋，像是温度骤降后冻死在屋外又无人看见的金丝雀，在一个大雪天被埋在厚厚的一层白雪里。
　　“哎呀，这是怎么弄的？椅子还倒了，你们没事吧？”
　　“我没事，哥哥的花，哥哥的花……”
　　“花啊……没事没事。”
　　见他没说话，母亲先是咳嗽了一声，一边说着一边抱了抱他的肩膀，向女孩的母亲看过去。
　　“孩子没事就行。”
　　“嗯，没事。”
　　他终于反应过来，见女孩一脸委屈，眼里湿漉漉地含着泪，没了刚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几颗亮晶晶的糖走到女孩身边，他把糖放在女孩手里，皱着鼻子逗她，又揉了揉她的头发，看她抽抽噎噎地把糖放在嘴里含着，眉眼稍微垂了下来，藏着春天轻轻吹过的风。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