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

作者:弋灵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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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宴



      花予只当他说的是钟媛对课业的熟悉程度,并未多想,伸手欲将摊开在桌面上的纸张收好。

      半道上伸出一只手,赶在她前面将那写满字的纸拿走。

      白纸晶莹,对着阳光几近透明,墨迹已经干涸,上面是她一笔一划写给钟媛看的诗词。不只是方才的“窈窕淑女”,诸如“青青子衿”、“燕燕于飞”,悉数在列。

      都说字如其人,那清秀的小楷,收敛而不张扬,唯有收笔之时露了些锋芒——

      确是和她的人很像,平日里温温弱弱的,性子甚至有些软,对谁都很客气,从不给人添麻烦,把那些小脾气藏得太好,几乎就没能给旁人轻易窥探的机会。

      花予见他的目光停留在纸上,神情之间也看不出是褒是贬。

      慕恒的书房她去过,也翻看过不少他临摹的帖子,每一个字都遒劲有力,一撇一捺无一处不是风骨,相比之下,她的字怕是看不得的。

      偏生慕恒还没有将东西还给她的打算,她觉得有些恼,片刻之前耳根子才退下去的温度似乎又回来了,她嘴微撇,“你干嘛呀?”

      声音有些小,有些软,可慕恒和她相处了这些日子,只一听便知道她恼了。这样想着,神情间竟然多了些愉悦,伸手将东西交给她。

      花予接过那张纸,叠好后放在一侧,又用砚台压实,抬眸看他,“过几日便是除夕了,”她顿了顿,有些犹豫,“除夕宴,我要不要去呀?”

      她说得小心翼翼地,是认真在征求他的意见。

      慕恒直起身,一只手随意搭在桌上,看向她:“你想不想去?”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只是不明白,以我的身份,无论如何也登不上天家盛宴的。”她抿抿唇,有些不解,“所以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有些莫名。”

      他认真地听着,直到她说完才开口:“其实你不必想这么多。”似乎是察觉到了她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不安,他温声安抚,“你是端亲王府的人,自然用不着和以前的自己相比较,至于慕晚当时的举动,只不过因为你像极了她的一位故人。”

      花予抿着唇,半晌后才出声问道:“怎样的一位故人?”

      “怎样的故人?”慕恒轻声重复一遍,“她是温家的女儿,小字怀淑,和你眉眼有七分相似。”

      可性子却是大不一样的。

      他垂眼看她,继续道:“她很小的时候便入宫做了慕晚的伴读,二人感情甚好。”

      “那现在呢?”

      “现在啊,”他眸色淡了一瞬,语气却是平静的,“十年前她的家族一番变故,她就已经不在了。”

      十年前,正逢萧裕从江南被调回颍川任职那年,在此之前她都生长在他乡,对慕恒口中的变故一无所知。

      花予有些恍然,那日慕晚见到她时脸上露出的怪异表情在眼下似乎得到了解释,如若是自己,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见到肖似已经故去数年的好友的人,面上的表情也定然是复杂的。

      她这样想着,似乎便能理解慕晚,甚至觉得自己难以拒绝她的相邀。

      她神色间的松动被慕恒轻易捕捉,淡声道:“如果不愿去,不必勉强自己,慕晚那边自然有我去处理。”

      花予摇摇头:“没有不愿意的,”鸦睫往下垂了半分,堪堪遮住了那双灵动的眼,“我只是有些忐忑,却总说不上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如若应下,将面对的便是全然陌生的场景,连带着人和事,除却慕恒,都是陌生的。花予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怎样的情绪,像是踩上了薄薄的冰层,即便眼下每一步都还算稳妥,可总怕哪一日脚下突然出现个冰窟窿,将自己吞没在刺骨寒凉的水中。

      她这幅隐隐不安的模样落入慕恒眼中,他几乎似乎下意识地蹙起了眉,眸中有一闪而过的犹豫,只是花予垂着眸,没能看见。

      “你只需要跟在我身边,其余的事情,都不必去考虑。”

      男人的声音温厚,即便已经听过无数次,可依旧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心安到不用去顾虑所有的事情,那些困惑的,忐忑的,犹豫的事统统可以为了他被搁置在一旁,只需要站在他身后,便真的什么都不用怕。

      -

      花予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除夕宴上遇见萧裕。

      萧裕官拜左相,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再是合理不过,只不过花予没能想到他的存在,否则也不会在见到身着朝服的萧裕时,神色惊诧。

      自从上回和风居不欢而散后,她已经有数月没能见到萧裕,端亲王府的日子过得太平静安逸,以至于她快要忘记自己动荡又狼狈的过往,还有面前不远处的男人。

      除夕宴设在飞鸾阁,阁前白玉作阶,恢弘巍峨,她站在阶梯之下,看着那头迎面走在的萧裕,脚步下意识地顿住。

      平心而论,她低估了萧裕在他心中的影响力,以为与他的关系说断就断,可真正当再见到他时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在回到颍川之前,萧裕在她心目中一直是慈父,为官时爱子如民,嫉恶如仇,在当地百姓那儿声誉甚佳,回到家中与阿娘琴瑟和鸣,感情和睦,对她这个二人唯一的女儿,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至少在那时候,萧裕在她心中堪称完美。

      可越是完美,面对真相时越是令人难以接受。

      她在短短数日之间没了阿娘,不知她去向何处,甚至连为何不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阿耶成了别人的阿耶,并且他有正室,人人都说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唯一的妻子。而这一切,不只是她,就连阿娘也不知道。

      他认识阿娘多少年,便瞒了她多少年。

      花予为自己阿娘感到不值得,可是连阿娘都已经不争了,她似乎并没有去怨恨他的理由,可数年的信仰被人一夕之间粉碎干净的感觉太刻骨,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彻底当做那一桩桩事并未发生过。

      萧裕遥遥地朝着这边走来,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在慕恒目光的注视下往他身后靠了靠。只希望萧裕赶紧走,不要看见她。

      即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慕恒这么大一个活人站在这儿,萧裕走过来遇上了,自然是要行礼道安的。

      花予的身形再是娇小,慕恒也做不到将她尽数遮挡,在察觉到萧裕已经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后,才不情愿地从慕恒身后走了出来,道了声“萧相安”。

      萧裕对于她这些年的心结一清二楚,自然不会计较她的礼数周全,只是有些诧异她会跟随着慕恒一道出现在这里。

      常年混迹官场的人自然懂得把握自己的心思,目光中的惊诧和疑惑在瞬间便消失不见,就像不在意花予的存在一般,和慕恒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花予看着白玉阶上那道背影,神色复杂。

      她上次在和风居时便察觉到萧裕比过去苍老了些,只是那时正在气头之上,一双眼里全是愤怒,再看不见其他东西。

      可今日她听着慕恒和萧裕说话,不自觉便抬眼扫了面前的人几眼,才发现不过十来年的功夫,他已经和记忆中的样子大不一样了。花白的颜色顺着耳后的鬓角往上攀延,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拉得极长,就连说话时嘴角似乎也微微往下耷着。

      而今他先行一步踏上长阶,即便有挺直腰背,可肩颈之下的弧度,明显比过去压得更狠。

      没有一处是她熟悉的样子,分明是厌恶至极的人,可见到这些,心头还是会忍不住发酸。

      慕恒低头看她,小姑娘抿着唇,目光看着已经走远的人,有些愣神,“怎么了?”

      她回神,一抬头便看见慕恒眼中的自己,叹了口气,努力收好自己那些莫名的情绪,摇摇头,“无事,我们走吧。”

      他们一行人来得早,走到飞鸾阁前往里看,里面只有寥寥数人。原本除夕只设家宴,今年虽为着些事扩了规模,但气氛比起寻常也是松散不少,就连规矩也不似平日的繁多。

      朝中交好的大人坐在一起说事,跟随着赴宴的女眷平日也不多见,也早已经凑在一起说笑,是以飞鸾阁中人虽未至太多,可气氛倒也是融洽。

      慕恒甫出现便吸引了阁中所有人的注意,问安行礼之后,便有人将目光放在了跟在端亲王身后的小娘子身上。

      端亲王府无王妃的事情人尽皆知,非但没有王妃,连个红袖添香的姬妾也没有。否则皇帝大可不必让诸位爱臣带着自家适龄的女眷赴宴,其中有何深意,在场的人心如明镜,所以看着慕恒身后跟着的花予,才难免惊讶。

      有人看见花予后,嘴皮子动了动,似乎正想要张口问一问这是哪一家的娘子,便听见阁外响起一道女声,突然一个激灵,闭了嘴。

      先帝嗣运并不兴隆,留下的皇嗣中大半的母妃身份低位,连带着孩子也不受重视,时至如今,除却登得大宝的慕承,受人忌惮的也只有慕恒和慕晚二人。

      其实较之慕恒,朝中大臣更不愿与慕晚打交道。虽是女流,可却是太后之女,与皇帝同胞,又将与宋家郎君结成连理,身份之贵重不言而喻,权力也不似寻常长公主那样被诸多限制,皇帝似乎对于自己的这位妹妹放纵至极。

      且慕晚其人,天地不怕,喜怒无常,极少有人摸得透她的脾性。

      花予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抬眸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见慕晚谢谢靠着飞鸾阁前的盘龙柱,正挑着眼角看她,似乎正在等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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