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春来

　　孟今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闪过一幕幕前世的片段，像是吞了一碗碗黄连水，这苦痛却只能咽下。不过，此时她眼睛里倒是漾开无尽的笑意，至少。

　　“你个调皮鬼，竟是跟妹妹吃起醋来了？”朱老太太伸手轻轻敲了孟倩的头，“你也不怕你四妹妹五妹妹六妹妹笑话。”

　　孟今顺着朱老太太的目光，看到了孟倩旁边的两位妹妹。五姑娘孟佳是她庶妹，今年十岁，是爹爹的陈姨娘所出。

　　说起孟佳，孟今倒是生出了敬佩的情绪来。

　　孟今不喜欢孟佳，她已经有些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学来了劳什子嫡庶之别的规矩来，自觉是嫡女，自然看不上庶妹。父亲孟昂又向来纵容她。既然不喜欢，那便不强求，连带着孟昂对孟佳也只是尽了些生活上的关怀，至于旁的，孟今都觉得孟昂过于忽视这个女儿了。

　　但孟佳是最让孟今震惊的一个孩子。

　　当孟家日渐败落之时，孟佳十七八岁竟是独身一人去了漠北。听说那里漫天黄沙，草木难生，不知孟佳这朵娇花是如何在那等环境下生长，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何时竟学了一身武艺，她既骄傲，又愧疚，既心疼，又钦佩。复杂情绪迫使她忍不住对孟佳露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

　　此时方才十岁的孟五姑娘险些要从椅子上掉下来了。

　　小小的人儿心内泛起惊涛骇浪，不断祈求四姐姐赶快从她身上移开目光。那眼神真是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真不知四姐姐是怎么了。

　　孟今继续看孟佳旁边的六妹妹孟佩。孟佳悄悄松了一口气，丝毫无所觉像今日这样的情况将在未来不断上演。

　　孟佩方才三岁，是原三太太的女儿。孟佩小嘴鼓鼓囊囊的，便是身旁的奶娘怕她积食，拦了又拦，还是被这小家伙插空抓了个奶黄包进去。

　　见孟今正看着她，孟佩瞪圆了眼睛，努力咽下去，才乖乖喊了声四姐姐，许是觉得让姐姐看到了不雅的样子，小脸儿红红的，颇不好意思。

　　孟今只觉好笑，轻轻颔首，又示意奶嬷嬷给六姑娘倒了牛乳。

　　别说是孟佩的奶嬷嬷了，这一举动惹的朱老太太、秦二太太、原三太太、孟家几位姑娘纷纷侧目。实在是她们家这个四姑娘往常就跟看不见这些姐姐妹妹们一样，也就只有秦二太太所出的二姑娘孟佼能与孟今有些话聊，自从孟佼出嫁，孟今更是独来独往。这孩子倒也做不出什么欺负姐姐妹妹的事来，只是向来一副眼睛长在头顶的样子，满脸写着“不屑”二字。

　　孟今也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德性，没争辩什么，只默默转移了话题：“二婶娘，大嫂和沅儿呢？”

　　“一大早沅儿就不太舒服，你大嫂来请了安便回去照顾沅儿了。”

　　孟沅是孟今大哥孟衡的独女，孟衡自出生起便身子瘦弱，只是寻常风寒也能让他在榻上躺半个月。自幼不能常在外面玩闹，孟衡便将一腔心血都投入进书里。见他爱书，孟老爷便请了杜先生做了孟衡的西席。杜先生是正正经经二甲进士出身，来他们一个商户家里当西席着实是孟家高攀了。但杜先生为人随性洒脱，正是因为这份气节不喜官场浮华，发榜之后便四处游历，倒也不在乎什么身份。直到杜先生亲自考问了一番孟衡，这才起了爱才之心。

　　只孟衡身子太差，又怎能真正像走科举一般用功读书。杜先生时常感叹：“衡若身体无恙，绝不在愚师之下也。”

　　原先孟衡是不想娶妻的，他自个儿是注定早亡的人，何苦拉了别人进这场孤苦的命运里来。但是苏桐，也就是孟今大嫂是个飞蛾扑火的性子。她与孟衡青梅竹马，别说是孟衡还没死，就是今日嫁进去，明日他便去了，苏桐也只感谢老天让他们二人能拜堂成亲。

　　许是实在拗不过苏桐，又或许是心里还存着几分希望，期待着能与苏桐相伴更久一些。孟衡还是与苏桐成了亲。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不过六年，孟衡便去了。

　　彼时孟今九岁，孟沅才三岁。

　　而大奶奶苏桐也才二十五岁，孟家不是那等苛待媳妇儿的人，虽痛苦于孟衡离世，却也不忍苏桐年纪轻轻便苦熬寡居。早就与苏家商量，待陪着孟沅过了三年孝期，便放了苏桐回家另嫁。

　　可三年过去，苏桐以沅儿还小为由婉拒了长辈们的好意，如此又过三年，如今孟沅已经九岁，苏桐也丝毫没有要再嫁的意思。

　　孟今想起上辈子大嫂直到孟沅出嫁也没有想要离开孟家。她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当年大哥离开，她可是在哭着答应要好好照顾大嫂和侄女儿的，上辈子却只顾着陷于自己的情爱纷扰，就连孟沅出嫁，她这个嫡亲的姑姑也未能好好给她准备一副嫁妆。

　　想到这里，孟今有些坐不住了，匆匆与长辈们告退，带着丫鬟们往康宁院走去。

　　康宁院在苍园的西南方位，距离孟今的春和院很近，但离孟家其他院落却格外远，许是寡居的缘故，康宁院格外清静些。

　　进入康宁院，花岗岩质的双鱼如意花纹影壁展露在眼前，让孟今颇为意外的是从影壁墙内伸出来的几枝柿子树枝桠，枝杈上还挂着火红的柿子。继续转过影壁墙，果然看到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结满了红彤彤的柿子，也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更衬“凌霜侯”的意境。清寒的冬日平添了几分色彩，就是这略显寂静的康宁院也多了几分生气来。

　　江南的冬日是很少下雪的，每到这个时候，仿佛所有的树木花草都晕染了玉质的纯净光芒，格外引人入胜。

　　孟今进屋的时候，正听着大奶奶苏桐管教女儿。问了丫鬟们才知道，原是这孩子积食了。昨儿贪吃了些柿子糕，夜里又受了凉。这不，还未至卯时，丫鬟们便发现她通红着一张脸，叫也没甚反应，只紧皱着眉头嚷着难受。这才忙着请了大夫来。

　　“我不过是一日没有叮嘱，你就撒了欢儿似的折腾，且等你养好了，书房的女则女诫挨个儿抄过去，省的你一日日越发不像话。”

　　只见一个身材小巧玲珑的少奶奶，挽着高高的松髻，发间只簪了一朵玉质的白玉兰花，气势逼人，但自成风仪。

　　孟沅原本苦着张脸，直到看到孟今进来露出惊喜的神色，悄悄朝着孟今挤眉弄眼的，待苏桐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方才还耷拉着如霜打的茄子，如今倒是敢冲着孟今哭嚎了。

　　“姑姑，姑姑，快救救沅儿......”

　　孟今颇觉好笑，她脑中都是这小丫头十三岁以后的沉静模样，如今九岁时的跳脱倒是许久未见了。

　　孟今怜爱地摸了摸孟沅的小脸，朝她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拉着苏桐坐在了贵妃榻上。

　　“大嫂您消消气，沅儿才几岁，遇到喜欢的吃食，贪吃些也正常。再说谁不爱那柿子糕呀，哥哥，我，佑儿，哪个不贪一口柿子糕？我们沅儿分明是一脉相承的。”

　　孟今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但苏桐还是捕捉到了，不过二人彼此对视一眼，默契的不提伤心事。

　　“你还好意思为她求情，那我们就先来说说你落水的事吧。”苏桐边说边站了起来，似乎是她站着，孟今坐着，便可以有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观感。

　　她继续道：“佑儿掉进湖里，你不能喊了人来？非要自个儿下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节吗？若你们有个好歹，我要如何与你大哥交代？”

　　原本只是装腔作势吓唬孟今一番，岂料苏桐越说越难过，竟是落了两行清泪。

　　“都是我的错，您就原谅一次吧，再不敢犯了。”孟今不知所措，伸出手抱着苏桐的胳膊，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似有莹润，满是可怜惹人爱。

　　苏桐挑眉，面上不动声色看了孟今一眼，心里早就压不住好奇了。

　　不过几日不见，她这个小姑子平白就跟她更加亲近起来了，人还是那个人，跟她家相公和沅儿一样，都是一双杏眸，看着你时总是单纯无辜的样子。不同的是，她相公更温和，仿佛汪洋能包容万物。而她女儿更纯净，仿佛晨间的露水，不惹尘埃。而孟今则是溪流。以前的孟今是高山上的溪流，只闻潺潺流水声，不见庐山真面目。如今的孟今是正要汇入湖泊的涓涓细流，依旧从高处而来，却少了孤傲，添了温柔的烟火气。

　　“姑姑羞羞，母亲羞羞，沅儿生病都没哭鼻子呢。”

　　孟沅孩子气的声音响起，姑嫂两人这才纷纷回神。

　　苏桐冲着孟沅睨了一眼，示意她乖乖躺着让嬷嬷给揉肚子，一边又拉着孟今说起周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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