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兽锁容

　　第一章
　　天刚微微亮时，连孤魂野鬼都困得晃回棺材睡觉了，轩辕山却闹腾得连只鸟都不愿意飞过去。
　　公孙容正赏着小野花在姬水旁洗手，他哼着曲儿嗅着山间清爽的空气，想着一会带着姜瑞去摘脆桃吃。
　　“兔仙儿！”公孙容抬手挡住姬水里被兔仙儿蹦进去溅起的水花，“你是不是想被炖了？”
　　“不！我喜欢红烧。”姜瑞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突然蹿出来，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公孙容就气得想掐死刚刚要吃脆桃的自己。
　　公孙容整了整衣物，脸上努力扯出一个假笑，毕竟孩子大了，再像以前那样拿扇子教训着实有失体统，“你又做了什么？”公孙容不断调整面部肌肉，试图拼凑出一个算得上“慈祥”的表情。
　　姜瑞学兔仙儿眨巴着大眼睛，贼喊捉贼道：“我没做什么，是兔仙儿不听话，我是带着钻研医术的精神教育它。”
　　水里的兔仙儿原本两只挺立的长耳朵耷拉下了一只，毛茸茸的耳尖还滴着水，说不上的可怜劲。
　　“我看是你欠教育，”公孙容把兔仙儿从姬水里捞出来。拽着他两只长耳朵抖了抖水，“你又逼它吃什么了？”
　　姜瑞只好低头承认：“我就是给它吃了点苦辛散而已，看看效果怎么样，哪知道它这点苦都吃不了……你把它宠得真娇惯。”
　　公孙容懒得和他废话，抱着缩成一团的兔仙儿往屋里走，他拿了点兑了花蜜的热水喂给兔仙儿，修长的手指轻轻顺着它背上的毛，没一会儿兔仙儿身上半根湿毛都没了。
　　姜瑞跟着跑进屋里，献宝似的把一团树叶拿给公孙容，扬了扬下巴说：“你看，我用你灵圃里的更生草、苦参、游陵草之类的草药配成的苦辛散。”
　　兔仙儿闻言抖了个机灵，公孙容问：“拌饭吃？”
　　姜瑞把用树叶包起来的紫檀色的苦辛散打开来凑到鼻尖闻了闻，颇为得意地说：“可以让人学会笑着吃下苦胆，你们叔不懂。”
　　公孙容起身走到姜瑞面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是啊，小屁孩。”
　　“小屁孩”三个字一出，姜瑞二话不说，把散发着辛苦味的苦辛散往公孙容脸上糊。
　　公孙容摸他头顶的手力道陡然加深，另一只手往上一挥，一把玄色折扇在他手里“哗”地展开，兔仙儿猝不及防地被扇面上一堆烫金的鬼画符晃瞎了眼，他手腕轻轻一转，苦辛散又随风原路飘了回去。但还没等苦辛散全部落到姜瑞脑袋上，公孙容又把折扇“啪”地一合，毫不留情地拍在姜瑞背上，随即微微一转身，接住了姜瑞手中的树叶，脚尖在地上划了半圈，扬在空中的苦辛散被包了个干干净净。与此同时，姜瑞也分毫不差地落到屋外一方水塘里。
　　“啊你干嘛!”姜瑞在水里扑腾的间隙也不忘再吼一嗓子，“你直接把我扔到姬水里就好了嘛!”
　　公孙容倚在门口，用折扇托着下巴，说:“下次尽量。”

　　至于“叔”这个称呼就说来话长了。
　　约摸三百多年前，青华大帝和长生大帝照例保持着每五十年来轩辕山闲逛一圈的优良传统，但这次长生大帝身后还背了个小孩，探着脑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公孙容。
　　青华大帝拍了拍公孙容的肩说:“容儿，这孩子是你长叔生回去祭祖时在小土堆里捡到的，我们不忍心扔下他不管，天宫不许凡人随便进出，你也是知道的，我们也不能一直带着他，要不……”
　　公孙容闻言长眉一挑，长生大帝立刻把姜瑞抱过来，晃着姜瑞细瘦的手，干巴巴地笑道:“姜瑞，瑞儿，这是公孙容叔叔，哈哈……”
　　公孙容眉心一皱，道:“长生叔，我被女娲娘娘提升神格时不过弱冠之年，即使这孩子看上去也就十岁左右，我也还是没到做叔的年纪吧。”
　　“对对对……”长生、青华二帝异口同声地敷衍着，还没演完，姜瑞才好像后知后觉又颇为不知死活地略带讨好道:“容叔叔。”
　　清晰干脆的童声在两位大帝苦瓜脸的注视下，摇摇晃晃地飘进公孙容的耳朵里，公孙荣低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是姜瑞对公孙荣的第一印象——比刚出锅的香饽饽还好看，比抢他饭的老乞丐还坏。

　　当然第一印象往往都不大准确。
　　大约五十年后，公孙容看着面前身形欣长，鼻子高挺小巧的姜瑞时才知道那时的姜瑞已豆蔻之年，只是曾经喝水靠运气，吃饭靠实力的艰苦生活条件让他瘦得连流浪狗都嫌肉少，那是的个头堪堪超过他身后刚栽下的小树苗。
　　这也是公孙容愿意忍受炸耳朵的“叔叔”二字勉强收留下他的原因——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觉得他太可怜了。
　　公孙容刚来轩辕山时，青华大帝就为他设了道“只许本来山中之物和神可随意进出”的结界。轩辕山在结界的庇护下仙气蒸腾，随便扯个草根嚼嚼都可以咂摸出雨后春笋的鲜嫩爽口。而盘绕了整座轩辕山，又无时无刻不被盛用的姬水更是配得上“神”这个字，不论你想做什么用姬水效果都好上百倍。
　　小姜瑞整天跟在公孙容后面漫山遍野跑，吃吃这个果子，逗逗那只神兽，每日还学着公孙容臭美地用姬水泡澡，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想没点神格仙根啥的都难。因此，他略微正常地生长了五十年后，差不多就照着神生长的速度来了——约等于不长。
　　公孙容这人挑剔的很，但好在只挑自己。例如数数今天睫毛少了几根，哪件衣物上有皱褶需要修复，哪种花做成香囊更好闻……对于其他东西——姜瑞——都不太管，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三百年后姜瑞不复往日半分乖巧了。反正再也没人抢他的香饽饽了，长生大帝每次来还会给他带好多天上人间的小玩意小零食。
　　日子更滋润了，人也更悠闲了，看到别人干嘛姜瑞就学着干嘛。公孙容看身边的妖兽有哪边丑的地方可以整治，他也去看妖兽吃下不同的无毒草药会有什么反应；公孙容把自己关在屋里做各类美容丹药，他也黏在公孙容的门槛上捣鼓一些乱七八糟的“毒药”。
　　所谓“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姜瑞顽皮些，公孙荣就把“笑里藏刀”运用得更自如些。闹着笑着，三百年也就这么弹指而过了。

　　清晨，公孙容站在姬水旁例行他那一套可以磨层皮的洗漱仪式。
　　公孙容食指微微一勾，一道水柱凭空形成，他一伸手，水柱就缓缓往他手上喷水。指缝都被冲洗干净的的感觉让公孙容很舒爽，他又捻了个诀，一层薄薄的水膜悬在半空，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晶莹透亮。水膜仿佛有弹性，往公孙容脸上贴去，在公孙容脸上节奏规律地波动着。没一会儿，洗干净后，水膜就自动落到草地里了。
　　“容哥哥早上好啊，”姜瑞蹦过来从后面抱住公孙容的腰，脸颊亲昵地蹭着他的肩窝处，“今天还是很喜欢你。”
　　公孙容虽气质如青竹，但却身高八尺，肩宽腰窄。姜瑞的身材还透露着少年人的单薄，个子更是矮了公孙容有一尺，只能勉强在背后搂住公孙容的腰，脑袋努力地从他手臂下钻过去。
　　公孙容把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整了整腰带，慢条斯理道：“瑞儿，我说了多少年了，你已经长大了，不该再把喜欢挂在嘴边。”
　　“可你是我兄长，我就是喜欢你。”姜瑞收回了手。
　　公孙容无奈道：“你现在是神，言行举止更应端庄。”
　　姜瑞不在意地“嗯”了声，就跑到草堆里去逮兔仙儿了。
　　兔仙儿就是一只有着艾绿色的毛的大兔子，往草堆里一钻还真不大容易找到，公孙容看着在草地上打滚的姜瑞，扶额暗叹道：“他改出去历练历练，不然怎么也长不大了。”

　　夜间，公孙容和姜瑞一人用一只竹桶在竹林中泡澡。月光流洒在他们露出的肌肤上，全似两块照不出瑕疵的璞玉。
　　公孙容看着昏昏欲睡的姜瑞说：“瑞儿，你想出去看一看更美的山川河流吗？”
　　姜瑞披散着头发，微阖着眼，意识挣扎在做梦和清醒的边缘，“嗯？”
　　公孙容语气缓慢温和，“容哥哥觉得你这个年纪不该只呆在轩辕山上度日，要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方能开阔眼界和心界。”
　　“嗯，有道理，那你出去吗？”
　　公孙容解释道：“你知道的，我曾经在凡间活了二十年才被女娲娘娘升了神格来到轩辕山，二十年中有十八年都跟着父亲在外游历，后来父亲因试药意外身亡，我又在长生叔家生活了两年。于我而言，现在最想要的是有个地方可以安稳生活。”
　　姜瑞曾经说过，从他记事起就无父无母在外乞讨，过着漂泊无依，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公孙容看见姜瑞低垂着头，睫毛的影子在月光下轻轻颤动，想着自己一定是触了他的伤心事，正欲开口安慰，就听姜瑞说：“多给点金贝银贝。”
　　公孙容被正要说出口的安慰呛了个实实在在，捂着胸口说：“你还真是简洁明了，你明知我住在轩辕山上没有贝。”
　　“那我就不出去了呗，在这永远呆着也挺好。”姜瑞眼中尽是月光，眼角微微向下，嘴角上扬，卧蚕饱和，但公孙容却感觉不到笑意。
　　“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刚来轩辕山时，长生大帝也只是想让我暂时收留你，所以他特意为你挑选了一座神农山，一样有结界护着，好吃好玩的半分不会少，若你不想走远，可以只去神农山玩一玩，也用不到贝……况且你一定也不希望长生大帝的一片苦心白费吧。”
　　姜瑞跳出竹桶，身上的水渍在他出桶的瞬间就干了，衣物随即包裹上来，再落地时已穿戴整齐，完全没有刚刚发丝在水中浮动的慵懒的样子了。
　　“好，我明天去。”说罢，姜瑞回到了自己屋内。

　　等到公孙容早晨醒来时，姜瑞已经走了。
　　公孙容进姜瑞屋里看了一圈，合着他什么都不带就出门了，真是洒脱……
　　此时洒脱的姜瑞正坐在神农山脚下的大岩石上，半死不活地捂着肚子，愤愤不平地想：“既然神都饿不死了，怎么还可以感觉到饿啊，哎。”
　　姜瑞连飞带走了两个时辰才到神农山脚下，此刻他仰头看着这座属于自己的巍峨壮丽的大山，心中默默开始盘算是做回乞丐本职轻松还是吊着口气爬山划算。
　　姜瑞磕磕绊绊地爬到了半山腰，看见了一棵在风中孤苦飘摇的祝余草，激动得连自己会飞都忘了，奔过去拔了祝余草就毫不留情地往嘴里送。送到一半他顿了顿，从腰间不知名的角落抠出一小团草药，他白暂的指尖轻轻搓了搓，又动用了点神力，原来条状的草药立刻化为粉末。他把粉末均匀地洒到祝余草上，再吃到嘴里。
　　好吃，麻辣味的，比香饽饽还好吃。
　　姜瑞经常偷偷觉得自己命贱，就算现在阴差阳错成了个来路不清不楚的小神，吃的喝的也跟“神”字沾边，但心里最爱的还是刚刚出锅的香饽饽，有些东西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刻在了骨子里。
　　吃了祝余草就不会再有饥饿感了，姜瑞满意地擦擦嘴继续爬山了。

　　狐狼绕着这位真神公孙容转来转去，弄不懂他在做什么。
　　公孙容有两只宠物——兔仙儿和狐狼。兔仙儿是只圆滚滚的大兔子，主要责任就是给公孙容抱着睡觉，算是有点用吧。而狐狼可以说是相当有用了，因为它漂亮。狐狼毛色雪白，与一双长耳朵上艳丽的红色相得益彰。公孙容每次见到狐狼心情都会明朗上几分。
　　狐狼是狐族的，特不黏人，还机灵得很，整日神出鬼没。养了这只神兽跟捡了个武艺高强的暗卫一样——只要你不需要，它就绝不露出半根毛，但它无处不在。
　　公孙容在屋后的大椿树上折了几根细树枝，顺便吹了声口哨把“暗卫”招过来。
　　公孙容细细筛选着大椿树枝说：“等我做好了你帮我把东西送给姜瑞，他在神农山，你身上有我的气味，进山应该没问题。”
　　狐狼狭长的眼睛看着公孙容，哼了一声。
　　“你说我好像很高兴？”公孙容看着狐狼，努力透过它天生一副“我有一肚子坏水”的样子理解着，“我盼了几百年，才得来这几日清静，自然高兴。”
　　狐狼很有风度地端坐到大椿树虬劲的树根上，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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