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之下

　　司马恪金口玉言，定了她流放，便很快下了旨，贴了公告。
　　流言是这世界上散得最快的东西，风还没到，这消息却传得满大燕都知晓。
　　郢州的韩昌，尧城的西禄，都撇下了驻地，返回了建安，这不是一件小事，通常驻守边关的主将无诏而返，都是因为造反。
　　二人回了建安还没及进宫去见司马恪，就被人请到相府去了。
　　无诏而返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不能再节外生枝了，霍衍劝他们不要贸然行事，尽快返回驻地才是正确的选择。
　　而韩、西二人却不放心，他们是戚氏旧部，亲眼目睹了今上是以何种方式肃清了朝堂，二人不能置身事外就这么离开，万一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才能方便向司马恪求情。霍衍左右劝不下来，便请二人暂不要露面，也不要回府，就藏在相府，先静观其变。
　　同时，霍衍也修书一封递给了镇守潮州的徐麟，劝他千万不可弃驻地而回，以免激怒陛下。
　　可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二人潜回建安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司马恪知道之后，虽然没有为难，但对二人这样的做法还是有些不满。
　　楚易就显得没有那么淡定了，他很怕来自军方的压力会使司马恪动摇，便私下命大理寺卿以彻查贪污军饷的名义，对七七动刑，她如今已经被革职，也只不过是个平头老百姓了，大理寺要对她动刑是很正常的事情，到时候能不能抗住，活着下刑台，就不好说了。
　　七七被拖出去审问的时候，还很茫然，毕竟这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开审，但审得却不是什么龙嗣的事。
　　她被带到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去，屋里子十分闷热，四周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高架里的篝火烧得哔哔啵啵直响，地面潮湿而肮脏，空气里混杂着血腥气和一股说不出的什么味道，屋正中摆了一方高案，看样子，是一间审问室。 两个彪形大汉上来强迫她跪下，她的膝盖立刻感觉到湿意，甚至有点粘稠。跪了差不多得有半柱香，大理寺卿冯成才露面。
　　他往高案后一坐，开门见山：“罪犯霍慎，本官问你，去年你在博野是否低价收购过高粱？”
　　她没想到这次提审居然是为了高粱一事，愣了好半天，冯成看她发呆，便拍了拍桌子：“你以为你不说话，本官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这个冯成堪称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在外边儿见了她，哪回不是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现在她落难，嘴脸立马就变了。
　　冯成抖落出一方绵帛说道：“这是你军中揭发你贪污军饷证人的证词，这，可是人签字画押了的，你是否认罪？”
　　她终于反应过来一些，说道：“我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你想让我认什么罪？”
　　“还敢狡辩？本官可以立刻派人去传替你卖高粱给兵部的小贩，还有，售你高粱的当地农户，如果这两个证人到场，你就是百口莫辩了，到时候可就没这么好看了，你还不如识趣些，自己在罪词上签字画押，也免得耽误本官功夫！”
　　赵恭办事，她是很放心的，知道冯成不可能找得到，于是淡定的说：“冯大人尽管去找，等找到了再来审草民，也免得耽误草民的功夫。”
　　旁边的彪形大汉看她出言不逊，一脚踹在她背心：“大胆，竟然敢出言冒犯大人！”
　　她被踹得趴在地上，身上的枷锁立刻在她腕上和脖子上磨出几道血痕，她狼狈的爬起来，恨了那狱卒一眼。
　　嘴硬的犯人这些狱卒见得多，通常都是这样蛮横的处理，他们没见过七七在朝堂上的风采是以有胆子这样对她，冯成可是见过的，潜意识里对七七还是有些敬畏，见狱卒踹她，冯成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毕竟她虽然被革职，但她爹不还是丞相吗？
　　她恨着狱卒，狱卒便扬手要打她，冯成赶紧叫住了。
　　冯成又说：“找证人还需些时候，你先老实配合本官查案，少吃些皮肉之苦。”
　　她道：“我也曾在朝为官，知道国法不可触犯，自然尽力配合。”
　　冯成清了清嗓子，说道：“知趣就好，你先交代你变卖高粱所得银钱的去处！”
　　七七尽力抬着枷锁，说道：“我的确采买了许多高粱，但都用以给军马做马料，不曾向兵部出售。”
　　冯成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道：“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七七偷偷撇了眼墙上挂着的琳琅满目的刑具，说道：“我说的就是实话，用刑不用刑也都是实话，难道大人还想对我屈打成招？”
　　冯成道：“你这样的人，本官见得多了，吃鞭子前都是这样说的，待看吃一顿鞭子，你会不会想通一点。”
　　说罢示意她身后的两个狱卒，那两个人便一脚踹向她的枷锁，使她趴在地上，她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就是一阵剧痛。
　　她惊叫了一声，明白冯成不是在吓她，连忙喊道：“冯成！你可要想清楚，我如果活着走出去了，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冯成咬着牙冷笑了一声：“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活着走出去了！”
　　七七心头一凉，明白过来他这三两句的审问不过是走个过场，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向自己用刑。
　　身后鞭子呼呼作响，一下一下打在她背上，火辣辣的疼，起初她还能咬牙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下去，便开始叫唤了。
　　冯成掏了掏耳朵，说道：“怎么着，有没有想明白点什么？钱都去哪了？”
　　她的确如冯成所说，低价垄断收入高粱，转手高价卖给兵部，其中所得，一半给了将士们做赏钱，另一半嘛……
　　“想明白你奶奶个腿！冯成，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她咒骂道。
　　“还有力气骂人，看来是鞭子打得太轻啊。”
　　又是重重一鞭啪得一声巨响落在她的背，连冯成听了都觉得肉痛。他站起来，吩咐狱卒道：“狠狠的打！往死里打！别让她活着回牢房！”
　　“是，小的明白！”
　　那人停了一瞬，复又更狠的挥鞭，她疼得直流眼泪，甚至威胁狱卒或者买通他，但那人估计是冯成的心腹，一点听不进她说话，只顾卖力抽她。
　　照着这顿打法，估计不用半天，就能把她背上的肉全打成肉沫，幸好当时那个矮个儿狱卒也在，他偷偷溜了出去，将这个消息，报给了范琢。
　　范琢虽然封了侯，但毕竟没有官职，他能往大理寺里安插眼线，却无权过问大理寺查案，而楚易的态度也很强硬，他根本无法插手此事，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矮个儿狱卒连声催促他：“侯爷您可快点想办法吧！尚书大人既然动了杀机，依霍将军的身子板儿，估计都撑不到两个时辰！”
　　“我知道！我知道！”
　　范琢咬着指甲盖说。
　　最终他选择派人将这消息送去了丞相府。
　　收到消息时，韩昌和西禄二人正好也在霍衍的书房议事，知道了有人想借动刑至七七于死地。
　　韩昌、西禄是什么人？那都是鬼门关里来回倘的人，都是些暴脾气的武夫，当即带了十几二十个人带着刀就往大理寺里冲。
　　霍衍虽然知道此举不妥，但也不忍七七受刑，索性由他们去了。
　　但他没有跟着去，他尽力在避免让楚易有机会连他也扳倒，否则，霍家就要被楚易连根拔起了！
　　韩昌和西禄，在整个天下都是赫赫有名的独当一面大将，还没有哪一场战争能逼到他二人联手，今天却并肩闯入一个小小的大理寺，这可把冯成吓得不轻，这两个人提着刀来，冯成哪敢不交人？
　　那时候七七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嘴里哇啦哇啦的直吐血，西禄连碰也不敢碰她，好像轻轻一拉扯，她整个人都要裂了一样。
　　七七见二人如见救星，知道今天暂且保住命了，虚弱的喊了他们一声： “韩大哥，西将军你们怎么回来了？”
　　韩昌道：“听闻将军蒙难，韩昌寝食难安，立马就赶回来了！”
　　西禄补充道：“我们到建安也许多日了，是丞相拦着我两，不让我们进宫面圣，所以这些天，我们一直都呆在相府。”
　　韩昌皱着眉抱怨了一句：“早知道就不该听丞相的，不然将军也不至于……”
　　西禄道：“先接将军去医馆吧，这里缺医少药的，怕是治不好伤。”
　　西禄叫来狱卒将她枷锁打开，她终于能放下手，活动活动脖子，可是一动，背上又疼，她含着眼泪花趴在地上，光剩进气儿没出气了，但脑子还算清醒，嘱咐二人道：“我不能跟你们出去……”
　　韩昌：“为什么？你都只剩半条命了，还怕陛下怪罪吗？”
　　她摇了摇头说：“我这条命活不活无所谓，但我只要踏出一步，二位将军必定受我牵连！”
　　西韩二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七七道：“我爹做的没错，陛下并无诏命，而你们却弃驻地不顾，私自返回，现在你们还私闯大理寺，我如果跟你们出去了，陛下会治你们罪的！”
　　“难道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你在牢里受苦？”
　　七七：“现在你们回来了，只要你们好好的，我还有一线生机，千万不要妄动，得罪了陛下，你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西禄紧紧拧着眉头，看着她背上的伤，说道：“将军说的对。”
　　七七：“大理寺的人肯定已经去报信了，你们还是赶紧进宫去吧！要赶在陛下治罪之前，主动请罚。”
　　随后七七又交代了这几日自己的遭遇，请他们跟家里报个平安。
　　韩西二人听了劝，火速进宫求见。
　　觐见时，正碰上楚易带着冯成向司马恪告状，二人向司马恪说明原委，但却避开了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这个环节。
　　司马恪黑着脸道：“大理寺查案是他们的本职，你们身为武将，有什么资格伸手管法曹的事？”
　　二人跪在地上说：“微臣也是担心将军的安危！往陛下体谅！”
　　楚易提醒道：“霍慎已被革职，她现在算个哪门子的将军？二位莫不是在质疑陛下的英明裁决？”
　　“微臣不敢！”二人异口同声说道。
　　楚易这一句话，倒给司马恪也提了个醒，查贪污一事，并没有请示过他，对七七动刑的事情，他也一点不知情，看来，是有人想借查案之名，让七七枉死狱中。
　　他看了楚易一眼，楚易不慌不忙，丝毫不露怯。
　　西禄说道：“陛下，霍小将军能征善战，实乃良将，若就此流放，实在埋没人才，如今咱们与兴国僵持，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流放霍小将军，岂不是正称了大兴的意？”
　　楚易冷哼一声：“瞧西将军这话说的，好像我泱泱大国，没了一个霍慎就不能打胜仗了？那你二位又是干什么吃的？”
　　“下官并无此意，只是霍将军是我们戚家军的主帅，没了主帅，如何定军心？军心不稳，开战必败！”
　　楚易：“西将军是在威胁陛下吗？”
　　西禄听他这样说，有些慌了，他嘴皮子本来就不溜，一慌起来，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臣，臣万万不敢！”
　　司马恪终于开口，说道：“好了，孤知道你们没有这个意思，也理解你们护主心切，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罚还是要罚的，就各减奉半年，今日你们私闯大理寺，孤就不计较了，明天你们还需亲自向大理寺卿登门道歉。”
　　二人拜道：“多谢陛下开恩！”
　　“下去吧。”司马恪说。
　　韩昌：“可霍将军……”
　　西禄拉了韩昌的手肘，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们无诏而返已经惹得司马恪很不开心，再求情，反而适得其反。
　　二人再度叩首，退了下去。
　　楚易问司马恪道：“韩昌西禄如此目无王法，陛下为何仅仅罚奉半年，如此轻饶了他们？”
　　戚家军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司马恪不想与他们闹得太僵，让他们与他心存芥蒂，于是他说道：“他们也是忠心罢了。”
　　楚易离间道：“那也要看忠心是对谁，以前握在忠寿侯手里，还可以放心，现在可是在那谋害龙嗣的罪人手中，保不齐哪天，噬了主啊！”
　　冯成也说道：“是啊陛下，您可是没瞧见他们带着人冲进大理寺的样子，凶神恶煞的，简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这戚家军，恐怕早已改了姓，现在该叫“七家军”了！”
　　司马恪听完更加不悦，冷着脸说道：“孤在你们眼中难道是个不辨奸忠的昏君？”
　　冯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着了司马恪，心虚的看向楚易，楚易替他解围道：“冯大人并非此意，只是担心陛下被他人鼓动罢了。”
　　司马恪站起来，说道：“担心孤？哼！孤看你们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二人低着头，都不敢接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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