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胡蝶”这个名字，是父亲取的。

　　其实早几年间，他是不喜欢这个名字的。他总觉得蝴蝶是五彩斑斓的，而和“蝴蝶”同音的这样一个名字，也是花里胡哨的。它本更应该属于一个女孩子。但慢慢地，八年下来，如温水煮青蛙一般，他也逐渐接受了自己的名字。

　　即使这八年间，他根本没有向别人介绍自己名字的机会。

　　因为，从出生至今，他从未踏出过这栋大得令人心慌的房子。

　　是的。哪怕是一步。

　　父亲总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是弱肉强食的钢铁森林。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儿要是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必然是不堪一击的，也必然会受到伤害。父亲说，这是为他好，他这是在保护他。

　　为了保护他，让他保持着最纯粹的样子，父亲并不会让他和很多的人接触。他在这间房中所接触的所有人，也仅是他的父亲和一个父亲让他叫“董叔叔”的人。

　　哦，他自然是有母亲的——这话听起来多滑稽啊，就像是说没有母鸡，又何来的鸡蛋呢？在许许多多个寂静无声的夜里，他总能回忆起年幼的自己在母亲的怀中安恬睡着的时光，甚至，还能隐约听见母亲温柔的哼唱。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不，不对。

　　那时候的胡蝶太小了，若是较起真来，他甚至都还未拥有记忆的能力。或许，这些温馨而美好的记忆，只是他想象出来聊以慰藉的假象，是他混乱生活中的阿司匹林，是滔天洪水中的一根浮木。

　　就好像，这些虚无缥缈的假象让他真的闻到了母亲身上醉人的奶香气。

　　他不记得他的母亲叫什么，或是长什么样。他的父母在他还来不及记事的时候便分开了，他的母亲对他而言，与一个陌生人无异。他甚至想过，若是哪一天母亲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是否能真的能将她认出来呢？

　　即便如此，但他依旧是几乎本能地贪恋着母亲或许会带给他的温存。

　　真滑稽，他因为没有母亲，所以，母亲的形象就在他的心中被勾勒得愈发完美，好似那谁都不曾见过的和氏璧，越是无人见，便越是妖娆诱人。

　　当这种臆想而成的形象越发完备，就像是一棵在他体内不断贪婪吸收他养分的树，慢慢长大，杂乱无章的树枝用扭曲的姿势试探着他的喉管，嗅着阳光的方向，几乎要从他的口中生长而出。在他的身体要被这棵越长越大、越长越茁壮的树彻底撑破之前，他终于忍不住，向人打听起了关于他妈妈的事。

　　可他却只认识两个人。

　　父亲自然是问不得的，他明白。父亲是一个相当严肃的人，更是一个令他捉摸不透的人。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一个字眼是触碰到了父亲的哪一根软肋，便会招来自父亲的如雨点般密集的殴打。

　　他只有去问董叔叔。去问那个看起来，相对而言好说话一些的董叔叔。

　　“我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蝶认为董叔叔是个好说的人，不过是因为这个让人无法判断出实际年龄的董叔叔脸上，总是雷打不动地带着温和笑意。他们认识几年来，他笑起来的弧度甚至都没有丝毫改变，仍让人觉得那般如沐春风。

　　胡蝶想，这样和善的叔叔，一定会告诉他，有关他妈妈的事儿吧！

　　果然，在听到胡蝶的问题之后，董叔叔的脸上未起波澜，仍是温柔的、笑意盈盈的模样。他甚至主动俯下身子，凑近胡蝶那张稚嫩的脸。他伸手揉了揉胡蝶松软的头发，声音如春日里的熏风划过他的耳畔，“小胡蝶，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和妈妈长得像”这件事儿让胡蝶兴奋了整整一天。直到上床睡觉的时间，他仍是挂着满脸的幸福笑意，揪着自己的被子，蹬着腿，小心地掩盖自己上扬的嘴角弧度。

　　可那天夜里，当他的父亲毫无征兆地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却再也笑不出来了。直到父亲寒冷的目光扫视着他杂乱的床铺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位看起来温柔和煦的、还答应他要守口如瓶的董叔叔，早就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的父亲。

　　他又一次被人背叛了。

　　父亲脸上的倒是没甚表情，一如往常。但胡蝶知道，这便是他已然盛怒的证明。果不其然，在他还来不及开口求饶之际，父亲已解下了身上的皮带，高高将其扬起，之后，便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背上。

　　“啪——”

　　他痛得呼吸都险些停滞。他眼前的一切，熟悉的卧室，母亲温柔的哼唱，母亲身上散发出的令人安心的馨香……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从胡蝶的眼里看过去，仅留一片遮天蔽日的白。可他没有哭。他知道，若是哭的话，父亲一定会更加生气的。

　　那天，父亲显然是十分生气的，因为，他抽打他的次数比之前的几次多了一倍不止。直到父亲气喘吁吁地抹去自己额上的汗水，直起酸软的腰肢，用手严厉地指着趴在床上、即使嘴唇已经被咬破了，都不肯哼出半个音节的胡蝶，说：“你知错了吗？”

　　“我……我知错了……”

　　“你错在哪里？”

　　“我……我不该问母亲的事……”

　　“还有呢？”

　　“我……我没有母亲……”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连双唇轻微的摩擦都会引来他背上钻心蚀骨的疼。可他任是他绞尽脑汁，也实在是想不到别的理由了。他好累啊，他不想思考了，他好想睡觉啊……

　　胡蝶看到自己眼前的白色缓缓退去，忽然露出了董叔叔那张笑脸。

　　“……胡蝶……小胡蝶……别睡了……”

　　他听见董叔叔在召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好想回应他。他好想好想回应董叔叔。

　　他甚至想要问问向来温柔的董叔叔，自己和母亲究竟像在哪里？又或者，他还想问问董叔叔，为什么，为什么要将自己和他的谈话内容告诉父亲呢？

　　但董叔叔此番来往的目的，显然不是替他解疑答惑的。

　　他的嘴唇轻轻翕动，字眼如泉水般自然流淌，泄入了他的耳蜗之中。

　　他照着浓稠幻境中，那个长得酷似董叔叔的人的话，一字一句地回答着父亲的问题——

　　“还有……是父亲给了我生命。”

　　父亲似乎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在此之后，他坐在胡蝶的床尾处，喘着粗重的呼吸，好一会儿，他才似乎是歇息够了，便收拾了衣裤，离开了胡蝶的房间。

　　胡蝶痛了一夜。

　　他背上那些横七竖八的鞭痕，俨然是父亲给予他的馈赠。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是父亲向来最爱的装束。他若是再懂事一点儿，就算只是为了自己着想，也应该磕头感谢父亲的慷慨，兴许能博得父亲聊胜于无的怜悯。可他想，今天的他，“和妈妈很像”的他，还做不到。

　　待到第二天日出，他仍无法起身。明明只是小小的一个翻身的动作，却因为伤口的扯动，带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痛楚——不用看，他就知道自己的背上是如何惨烈，皮肉翻卷，夸张可怖。他想，他终于可以哭了，因为这时候的父亲不在这儿。可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却没能流出分毫□□。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悲了，竟然连哭都不会了。

　　八岁的孩子最爱哭了。得不到心爱的玩具要哭，和朋友打架了要哭，做错了题目要哭，甚至摔倒了也要哭。

　　可他却不会哭。

　　他还没有朋友！

　　他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八岁儿童，过着有如“异形”一般的八岁人生。

　　他为这样的发现感到难过。那一天，倾泻如水银的悲伤像是灌满了他的身体，让他甚至都没能感到饥饿。而偌大的家中，也没有一个人来敲响他的房门，提醒他，是时候下楼吃饭了。

　　胡蝶不知日升日落，不知时针与分针的吻别。他只知道，自己不断重复着“睡着”和“醒来”两件事。他混沌地睡了太久，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已不知今夕是何夕。中间是过了几天呢？三天吗？十天吗？还是……一年呢？

　　他“扑哧”笑出声。

　　一年？他笑自己荒唐的想法。要是真能睡上一年却毫无进食，那他恐怕早就已经死了。可如今，他仍能移动右手手指，触碰着自己左手背上柔软的皮肤。

　　他还活着。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总之，他感觉自己背上的伤口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也许是终于结痂了吧？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腹中挠人的空虚。

　　他很久很久没有吃饭了。他应该是饿了。

　　他要吃饭了。人不吃饭会死的。他若是死了，就再也无法知道，自己究竟和母亲相像在哪儿了。
　　他不能死。

　　思及此，瘦小的胡蝶以最大的意志力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身子，拨开自己身上的被子，找到床边的拖鞋，推开厚重的房门，想要下楼去给自己寻找些吃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间宅子中，他居然还会遇到第四个人——

　　一个，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异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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