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旅行者和她没用的男人们

　　“阿荇，你可曾想过，也许这世上不止一个你，也不止一个我？”
　　“若你不拦着吕三，若长沙王晚来一步，对你我而言都是死局，路在此处便断了。”
　　“若你没有假死，若隋欲没有上当，陈国兵败，又是你我的一场死局。”
　　“你可曾想过，若你我将这其中无数的可能性走了个遍，将死路活路一一走通，又与神明何异？”

　　“虽身处其中，你我不过只是这世间的看客罢了。”叶万春的话音缓缓落下，手指之处，皆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骆驼上的白衣侠客，背上背着一枚酒壶，晃晃悠悠间，掀起面具——
　　滔天大火之中，青瓦宫墙之上，黑衣的刺客孑然独立，鲜红欲滴的鬼面，顺着墨发缓缓滑落——
　　皇宫大殿，庄严肃穆，钟鼓齐鸣，席侧的伶人唱着曲，隐在面具后的脸随着鼓声急促猛地坠地——

　　无数面具在眼前纷纷落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汪追。

　　吕荇忍不住想起师父说过的那句话“我不过是个俗世看客罢了”。是了，自始至终，他最爱的都是看戏。
　　汪追游历西域十年，深谙各国鼓乐歌舞；入仕十年，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最爱唱的是《甘州》、《凉州》大曲，最擅舞的是代面胡戏。

　　吕荇蓦地想起那日隋欲低声哼唱的曲调，模糊而熟悉的旋律，拼成一段完整热烈的鼓乐——那是汪乐正入宫之时谱的曲，从未在外人面前唱过。
　　她想起前几日在营帐中见到隋欲的书信，笔迹与他“托汪追”给她的信上全然不同；
　　她甚至想起，第一次与隋欲私下会面，是在西市街口的小梨园，而台上唱戏的正是汪追。

　　似乎命图的每一次扭转，背景中都有汪追的身影。那个最不起眼的人，才是最为致命的杀手。

　　“可他……”吕荇用手指划过石壁上的人影，指尖微凉，在汪追的脸上顿住。
　　“……为何要如此？”

　　他救了她，又救了隋欲。
　　他将她送到射月潭，又将隋欲带到一模一样的地点。

　　原来他才是那幕后之人。
　　原来他才是众生为棋、天地为盘的主使，而他们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

　　叶万春冷笑一声，左不过是……玩弄众生而已。

　　吕荇呆呆地望着手下的人影，那张熟悉得毫无存在感的脸，忽的齐刷刷地顿住，渐渐凑上前来。她吓了一跳，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收回手。面前的人影统统消失，只听“哗啦”一声，背后陡然响起一道人声：“好巧。”

　　声音渐近，来者正是汪追。

　　就在不久前，这张脸还口口声声地叫她小心保重，还聒噪地为她唱曲解闷，神情间总叫人以为他是个除了乐理之外一窍不通的呆子；而短短两日之间，这张脸竟变得格外遥远，甚至远到了两百年前，远到一切故事开始的源头。

　　吕荇垂下眼，讷讷道：“我该叫你什么？汪追？汪乐正？还是……师父？”
　　汪追轻笑一声：“我不是你师父，也未曾教过你什么。”

　　“可……”她急忙往前踏了一步，却犹豫着缩回了腿。
　　“为什么？”沉默半晌，她才轻声问道。

　　汪追随手挥了挥，四周的石壁再次现出人影，却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是隋欲。
　　十岁的隋欲，濒死的，无助的，惶恐的；二十岁的隋欲，隐忍的，冷静的，固执的；而今的隋欲，狠厉的，锋利的，骄傲的。

　　“你看他的双眼……”汪追两手抬起，一双双眼随之放大定格。
　　“与你多像啊！”

　　吕荇一愣：“怎么会？”
　　她抬头望向叶万春，用眼神无声地询问。叶万春却被她看得微微怔住了。

　　“你们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实则不过是一人两面罢了。你眼中的欲望不比他少，他心中的狠辣不比你多。你与他都是我千挑万选的人选，将你们二人放在一处……”汪追还未说完，便大声笑起来，“哈哈！当真是有趣至极！”
　　“你已胜了一局，戒骄戒躁，还需再战啊！”

　　汪追敲了敲石壁，晶莹剔透的石块凭空裂开，仿若冰雪般融化，最终汇成一滩望不到边际的湖面，而他们正站在湖水的正中央。他往前迈了一步，半只脚融入水中，不见踪影。

　　他的身子很快沉入水中，与湖中的人影融为一体。正在这时，身后的吕荇忽的开口了：“你不会如意的。”
　　“哦？”汪追收回了脚，转头望着她。

　　吕荇沉着脸，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我不会杀他。”
　　他想看的，不就是她与隋欲两人如同野兽似的相互厮杀，用性命决出胜负么？

　　汪追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忍不住捧腹大笑，半晌才直起身子，用堪称慈爱的目光望向吕荇：“你不杀他，他便会杀你；你杀他，我自会将他救活。孰胜孰败，与我又有何分别？更何况，这世上不止你们两人，神女之位，也不只你能做啊！”

　　是了。
　　他不过是这场江山大戏的看客，戏中之人越是历经磨难、生死苦楚，他便越是鼓掌叫好、乐不可支。只要有戏可看，又有谁在乎这演戏之人呢？

　　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吕荇的手紧紧攥成一团，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蓦地，她手上一凉，原来是被叶万春握住了。

　　“既然如此。”他淡淡道，“毁了这里如何？”
　　虽然有许多事情无法解释，有许多谜题尚未明了，可他这些日子身在此处，已弄懂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此处是一扇门。此处是隔绝现世与“异界”的门，是汪追窥伺世间万物的通道，是他肆无忌惮的根本缘由。

　　毁了此处，他便再也无法过来，戏该如何演，便再与他无关了。

　　汪追与吕荇皆是一愣。话音刚落，只见叶万春从怀中掏出了一团黑球，这东西并不多见，甚至堪称稀有，而吕荇却再熟悉不过了。与兀那支一战中，这东西立了不小的战功。
　　是一枚火药弹。

　　这枚火药弹比战场上的小上许多，也没有引线，瞧着像是糊弄人的玩意，可叶万春脸上严肃的神色却叫吕荇顿时惊呼出声：“你疯了！”
　　他们此时正在水底，若贸然炸开，且不论能不能毁掉此处，他们的性命肯定是保不住了。

　　汪追本来也不信，但见了叶万春的神情，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前所未有的惶恐。

　　“你不敢！”他咬牙道，自己却先怕了。

　　叶万春没回答，与吕荇低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声音太低、太小，吕荇还未等听清，便被猛力一推，跌入洞外的水中。潭水冰冷，猛地向她口鼻灌入。那句尚未听清的话，湮没在轰然炸裂的巨响之中。

　　石洞内冒出剧烈的火光，火光的中心，是一片时间之湖。湖水波荡，掀起层层巨浪，湖中的人影渐渐变得扭曲、破碎，化为碎片。时间正中的汪追，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长叹，跌入时间的碎屑之中，消失不见。

　　火光如同一朵盛放的莲花，张至最大之时，猛地收拢，坍缩成一口不见底的深井，将汪追一寸寸吞入其中。自此，戏台落幕，他与尘世再不相干。

　　那火光溅起晶亮的碎片，将叶万春紧紧包围。他将目光从汪追消失之处收回，转而投向吕荇。吕荇挥了挥手臂，向他游去。

　　正在此时，那最后的光亮中猛地伸出一只手，死死拽住叶万春的胳膊。

　　吕荇一惊，下意识高呼：“万春！”
　　刚一开口，潭水便猛地涌入鼻腔，灌入腹内。

　　叶万春瞪大双眼，甚至来不及回头，便被那手扯入光中。眨眼的功夫，那光亮像是落入了猎物的险境，猛地塌陷，最终化为一道光点，消失不见。

　　无光，无火，无声，一切归于平静。
　　原先那个恍如仙境的石洞，已化成一堆在普通不过的废石。

　　没有汪追，也没了叶万春。

　　吕荇挣扎着向前游去，脑中最后一个模糊的画面，便是秋风拂过，两三粒桂花落在小公公的鼻尖，他摸了摸鼻头，冲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抱歉，他说。
　　抱歉，阿荇。

　　————

　　八月初一，千秋宫的桂花便开了。
　　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一夜之间全都冒了出来，吕荇一起床，便被外头的花香薰了个喷嚏。

　　“怎么不把衣裳穿好呀！”青叶闻声而动，手中的斗篷忽扇忽扇，像是一只迎风展翅的老母鸡。

　　吕荇顺从地任她披上，望着桂花出神：“还真香啊……”
　　“香也没用，该穿的衣裳还得穿，该赴的宴还得赴。”青叶丝毫不留情面。

　　吕荇瘪着嘴点了点头，忽的说道：“青叶，我想吃桂花团。”
　　“桂花团？”青叶不解，怎么又要吃桂花团？”

　　“你管那么多呢。”吕荇背过身子，索性趴在了窗边。
　　“罢了，我这就去取。你先将衣裳穿好，待会儿圣上该来了。”
　　“知道了。”吕荇挥了挥手，却不见动弹。
　　青叶无奈，嘀咕着走了。

　　没过多久，便听身后有脚步声，来人拍了拍吕荇的左肩。吕荇顿了顿，却向右边望去，果然见人在她右边。

　　“啊！”那人叫了一声，懊恼道，“又□□娘发现了。”
　　吕荇连眼皮都没抬，木着脸转过去：“都多少回了，圣上还没玩腻呢？”
　　自许翀病故，升平公主便奉遗旨，被长沙王迎为女帝；。可私底下却还跟三岁稚童一样，最爱玩闹。

　　许萦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她：“喏，干爹给你的。”
　　“……干爹？”吕荇愣住了。

　　“对呀。”许萦点头，也趴在窗沿上，“看什么呢？”
　　“你说……干爹？”吕荇缓缓坐起身，将许萦拉到面前。
　　“干爹是谁？在哪儿？”她紧紧盯着许萦。
　　许萦被她的模样吓住了：“嘘！你还叫我不要张扬，自己却说得这么大声。”

　　看了看左右无人，许萦才小声道：“干爹不是去漠北巡察边防工事了吗？方才便入京了，现在正在宫里呢，叫我先把东西给你带来。稍安勿躁，他马上便回。”

　　“不可能……”吕荇傻了眼。

　　明明昨日还不是这样。明明昨日还没有什么“干爹”，也没有什么漠北工事，那个叫“叶万春”的公公，早已是陈年旧事，消失在宫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中了。

　　难道……
　　难道……！

　　吕荇颤抖着双手打开那锦盒，正中间端端正正躺着一个白玉的药瓶。药瓶碎成几瓣，勉强用胶水拼成完整的形状，她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建丰十五年至今……有多少年了？

　　正在愣神之际，面前的许萦忽的捂着嘴笑了。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心如擂鼓，脚步声声，一步一步，仿佛踩在她的心上。

　　她猛地回了头，见到叶万春停在窗边。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她脸上渐渐升起笑意：“万春呐，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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