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二受金

　　孔二望着山坡那微弧的地平线缓缓吐露出初秋的暖日，怔了怔神，摸了摸眼角边并不存在的水迹，向不远处的墓碑走去。一步又一步，沉重而矛盾。最后，他在刻着“父亲孔仁义”的墓碑前重重地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决绝地离开了。
　　路上，山坡满是石子，孔二虽穿着布鞋，但却仍有与砾石尖锐地摩擦感，十分难受，正如他此时的心境。
　　母亲在父亲因救人而不幸落难去世后就改嫁了，孔二不怪她。但令他在意的却是母亲临走时所说的话，“孔二，你像你父亲，简直是一模一样。他，救人是好的，但他在弥留之际还拒绝谢金。他从来就没有为我们母子二人考虑过一星半点儿。这么多年，我把你养大，不容易。只想告诉你一句，别学他。”
　　孔二知道父亲死后，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就更加风雨飘摇了。原来称赞父亲人如其名的邻人，再谈论起父亲时，只会无奈地摆摆手，再叮嘱他好好孝顺母亲。
　　小时候，孔二并不知道缘由。现在，长大了，面对这些因父亲的死而改变的事，原本一如父亲那般坚定的心，也渐渐不平静起来了……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这些变化的纷繁复杂的心绪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浮现在孔二的脑海中。可是，他却不知道，真正到他来做出选择的时刻来得会这么快，令人措手不及。
　　某日，孔二一如往常般从山上挑柴回家，途径一水塘，隐隐听见有小儿的呼救声。正待他刚一转头寻声所在时，呼救声便消失了，只有水面上几个水泡在上涌。
　　孔二惊觉这呼救的小孩怕是凶多吉少了，便将担上的木柴向地上一扔，两步并作一步跳进了水中，奋力地向原本小孩所在的位置游去。待到孔二找到小孩时，小孩早已昏迷了，只有那稀少的几个水泡从口中吐出，才证明了小孩还活着。这时，孔二提着的心才算是放下了一半。
　　抱着仍然昏迷的小孩上岸，孔二急急忙忙地将他腹中的积水压出。待到小孩渐渐恢复了意识，孔二这才放下心来，将小孩背回了家，想要另做打算。
　　谁成想，小孩半夜竟突然发起了高烧。这可吓坏了孔二，连忙跑去同镇王三叔家里将三叔请来。
　　王三叔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夫，为人仁善，且收取的费用不高，还与孔二家有亲戚关系，因此孔二十分信任王三叔。
　　等到王三叔诊完，开药后，孔二就连忙将事情的经过全部告之。
　　王三叔抬眼看了看孔二，抿了抿嘴角，说，“都入秋了，别仗着身子好就瞎闯。你家就你一个了，香火还要传呢，抓紧时间赚钱娶个媳妇才是正经。你看你爹……算了，你明白就好，别陪了夫人又折兵！这小子身上穿的绸子，我只在城里的官老爷身上见过呢……”说罢，用力地拍了拍孔二的肩就走了。
　　孔二怔了怔，望着炕上的孩子发呆。此时，天已破晓，但应晨鸣的鸡却仍在酣睡。
　　等到刚过晌午，沉睡着的孔二便被一阵孩童的哭闹声吵醒。孔二连忙起身，扶着卧桌睡僵了的腰，一扭一扭地走进了里屋。
　　孔二刚一进屋，就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王三叔家的三婶侧身坐在炕边，一手拿碗，一手拿匙，正蹙眉哄着孩子吃饭。而旁边的孩子似乎很不适应，慌忙地想下炕，却不得其法，急得哭出了声。
　　孔二抚了抚额，开口，朗声道，“三婶，你来了……”
　　话还没有说完，三婶就快步走来，推搡着孔二出门，半点不理会身后孩子的哭泣。
　　出门还没站稳，三婶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婶子都听你三叔说了。虽然咱救人不图钱财，但你也不能学你爹，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高风亮节。被救的那家人也是，到处说你爹好，但是也没见他们伸手拉一把，帮忙请个大夫啥的，害的你爹救人却早逝。现在镇上但凡听说过这事的，都变得冷漠的很了。你是不知道……”
　　听着惯有“话痨”之称的三婶说得正欢，孔二连忙打断了三婶，正色道，“谢谢三婶，我明白的。您家里不是还有活计要忙嘛，快回去吧，我可以的。”
　　说罢，接着就将三婶送出了门。
　　回屋，看着在炕上哭累了已睡着的孩子，孔二摇了摇头，便转身去灶台，准备晚饭了。
　　端着热乎乎的饭，进屋，抬眼看着炕上的孩子睁着那乌溜溜的黑眼珠，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孔二无奈失笑。
　　待晚饭后，孔二心知是王婶的粗鲁惹哭了孩子，于是现下心中有了划算，温柔地开口道，“娃儿，你叫啥？家住在哪里呀？”
　　孩子似乎被触动了某根神经，眼角濡湿，嘴唇微合，畏缩着似乎想要退到墙根。
　　孔二无奈，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端着饭碗退了出去。
　　一连过了几日，孩子终于知道孔二不是什么坏人，逐渐开朗起来了。
　　孔二从孩子的口中得知，孩子与家人出远门，中途停下来休憩的时候，孩子贪玩跑了出来，玩到天黑，才发现家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于是就走去寻找家人，走累了，就在河边的石头上睡着了。一翻身，就落水了。
　　孔二望着孩子那婆娑的眼睛，心中一叹，安慰道，“放心啊，娃。叔会把你送回家的。”
　　隔天，孔二就收拾了细软，向邻人借了牛车，抱着孩子，踏上了旅程。
　　……
　　平阳县，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也走了近十几天的光景。
　　孔二与孩子刚进县城，找到客栈打算住下，便听到身旁的食客，高声谈论着，“县老爷唯一的儿子在去外家的路上丢了，正大张旗鼓地找呢。说是找到的，必有重谢……”
　　孔二恍了恍神，抱着孩子进了屋。
　　第二天，孔二带着孩子敲开了县老爷的府门。
　　刚一开门，小厮看见孔二身边的孩子，就惊喜地向身后大叫道，“老爷，夫人！小少爷找到了！”
　　等到孔二坐在大堂的椅子上，还仍有一种不知人在何处的恍惚感。
　　县老爷高坐在圈椅上，满面红光，“孔小弟，多亏你了。真是不知道该这么感谢你好，这区区几两谢银，还望笑纳。”
　　孔二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多银子，几个喘息间，好像看到了父亲临终的愧色，母亲改嫁时的决然，王三婶的担心……
　　于是，孔二起身，行了行礼，道，“老爷，多谢你的美意。我救人不图钱财，您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贴补我点车马钱就好。”
　　县老爷皱了皱眉，正色道，“小兄弟，可知子贡赎人、子路受牛的故事。实不相瞒，如今，公德败坏，我需要像侠士你这样的人出现，做出榜样，来重新匡扶公德。所以还请你能收下，让以后做好事的人不会寒心。”
　　孔二意识到什么，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离去时，望着远处家人团聚的和睦场景，孔二不禁想起了他儿时，心中一阵苦涩。
　　故事最后的最后，似乎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孔二所在的镇上的人听闻这件事后，渐渐地，受恩必报的人越来越多，而乐于助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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