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录

　　老梁走后，楚黛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倒是康氏，听说楚黛黛为楚环找了个武先生，还是家里车夫老梁的时候，心下就有些气闷。不过，虽则康嬷嬷也劝过康氏，是不是拦住老梁教楚环武功，康氏却没允。

　　说了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也就撩开不再管。

　　楚黛黛渐渐病愈，便不再让楚环成天地在他这里耗着。康氏来瞧过一回，见她气色还好，叮嘱的几句也就不再过来。二房除了楚泱来过几次，其他人都还未见。不过听说周氏又给楚莺莺找了个官宦人家，家里只一个充嫡子养的庶子，两家正暧昧着，自然无暇顾及楚黛黛。一时间，落芙居竟难得的清净起来。

　　一转眼已经是五月初一。因再过几日就是端午节了，楚家虽然有白事，但因要过节，家中上下都喜气洋洋。出黛黛难得精神好，往祖母那里去坐了坐，顺便问一问之前伺候她父母的下人们的安排。

　　其实楚将军没什么下人，平时跟着他的几个家将也都被康氏给了卖身契放出去了。倒是楚黛黛亲娘李氏的陪房，楚黛黛只要了王嬷嬷和兰芳，其中王嬷嬷被楚黛黛给了楚环，兰芳则跟霜天一起成了她房里的大丫鬟。

　　是的，自楚黛黛回府之后，落芙居中人心浮动，从前楚宅最大的热灶成了冷灶，不少人托了关系要从落芙居换去别处当差。楚黛黛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何况这种没风骨的下人她也不爱用。倒是小丫鬟春风还忠心，现在也提了个二等。

　　不过跟落芙居往日的气派相比，现在看上去真是寒酸不少。不过，楚黛黛愿意裁剪身边的丫鬟，是康氏乐见的。

　　次子没有生钱的本事，孩子们也都还小，能省则省吧。不过楚黛黛也有她的难缠之处，就比如，楚黛黛靠王嬷嬷拿到了母亲的嫁妆单子，并且，牢牢攥在了手里。

　　五月初一下午，张宝莹过来看她。自打认清徐淮安嘴脸之后，楚黛黛对友谊这事颇有些镜中花水中月的观感。当然，要是说楚黛黛不惦记张宝莹，那就是假话了。

　　外头的婆子一说张家小姐过来瞧她，纵是楚黛黛见天的冷着一张脸，如今也露出点笑意来。让兰芳赏了婆子几个银锞子，连忙对霜天说：“快给宝莹上茶，她最爱喝掺了牛乳的普洱了。之前常熏的蜜合香也拿出来熏一熏。”

　　霜天许久不见楚黛黛这样高兴了，高声说好，带着春风去收拾落芙居的大堂。兰芳又服侍楚黛黛更衣。

　　楚黛黛身有重孝，本不宜见人，又想到张宝莹今天能说服家里过来看她，恐怕费了很多功夫。这样一想，更觉得感动。

　　楚黛黛见到张宝莹，她身边跟着的依旧是惯在她身边伺候的佛手和甘菊。不过未令楚黛黛想到的是，张宝莹憔悴了。

　　张宝莹从前是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是许多长辈最喜欢的福相。但张家人历来好样貌，张宝莹眼睛大，鼻梁挺，又是一双樱桃小口，竟有许多圆脸姑娘不曾有的惊艳。她和楚黛黛一样是喜欢着艳色的，但因关照楚黛黛的心情，今日只穿着淡竹色的衣裳，头发也只是用银簪挽个发髻，她一见到楚黛黛，抑制不住抖了抖，眼泪就先掉下来。

　　“宝莹。”

　　楚黛黛试探性地叫了叫张宝莹的名字，见她嘴唇忍不住地打颤，很快，放声大哭。楚黛黛虽然胆大，但也不会对国公府的丫鬟呼来喝去，见佛手和甘菊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也不必问，只上前拍拍她的背。

　　张宝莹这才好些，慢慢止住了泪，不过她的泪珠儿仍挂在脸上，黛黛递了个帕子给她。

　　“本来该是我来安慰你的，对不住。”

　　张宝莹这话说的就很令人起疑，楚黛黛想了一想，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张宝莹似难以启齿般踌躇了良久，终说：“我家，我家要把我嫁到北宁关去。”

　　楚黛黛简直惊呆了。奉国公家幺女，就算嫁皇子正妻都嫁得的身份，如今竟要远嫁北宁关！

　　北宁关远离汴梁，是北方的苦寒之地。如今北宁关属定北侯丁家势力最大，不过听说定北侯性子古怪，虽是大晋臣子，但多年都不来朝。虽然不敢说有什么不臣之心，但定北侯在朝中也确实没什么好口碑。

　　听说定北侯性喜奢华，杀人如麻；边关许多人家都拿定北侯的画像做门神，以妨邪祟。不过楚黛黛毕竟出身武将之家，对这样的传言一向是半听半不听的。

　　所以，让楚黛黛惊骇的并不是张宝莹要远嫁北宁关，她惊骇的原因有二。

　　其中之一则是：“听说定北侯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这怎么可能？”

　　张宝莹越发酸楚。

　　“不是嫁定北侯。”

　　她哭的一抽一抽的，说话也断断续续，可见是十分伤心。

　　“那是嫁谁？”

　　“嫁定北侯的孙子。”

　　“孙子？”

　　“对，定北侯十三岁的嫡孙孙。”张宝莹一双大眼，此刻只恨不得伏在楚黛黛肩上，楚黛黛百思不得解，见好友这样悲伤，楚黛黛也跟着悲伤起来。

　　“我舅家姐姐告诉我，他是个瘸子。”

　　一时间，整个屋子，静得很。

　　楚黛黛双手扶住张宝莹的肩，她眼睛睁得巨大，问出第二个她想不透的问题：“宝莹，你是国公家的幺女啊。你这样的身份，你爹怎么肯？就算你家那个杀千刀的姨娘从中挑唆，也不应该啊。”

　　这个时代，婚姻也有婚姻的价值。

　　就比如，定北侯虽然雄霸一方，但凭张家的实力，奉国公绝不需要女儿远嫁北宁关。何况，凭张宝莹的出身和品貌，她完全能寻到更好的亲事。

　　张宝莹的眼泪滚了又滚，她抱住楚黛黛，只是哭，最终说了一句：“是圣上赐婚。”

　　楚黛黛终于无话可说。那种对命运的无力感再次浮现在楚黛黛心头，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涌现出一种极致的沮丧。那种沮丧让她沉默，让她萎顿，让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自己的好友。

　　当时的楚黛黛还并不知道，也是这种沮丧，让她坚强。

　　哭过之后，张宝莹慢慢恢复镇定。她看楚黛黛像是一副傻了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的初心。

　　“我知道之后，哭了一场。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哭的第二场。”

　　“我知道，你不像我，你不爱哭。”

　　张宝莹看着楚黛黛，字字句句都说的郑重。或许这些话在她心中辗转良久，所以说话的时候，她显得流利非常。

　　她说：

　　“如果以后日子难过，有机会的话，来北宁关来找我。黛黛，我此去山高水长，你要保重。还有，当心徐淮安。”

　　楚黛黛眼睛一眨，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我知道。”

　　张宝莹留在楚家用饭，走时，楚黛黛亲送她出门。

　　“好友出阁我却不能亲至，真是天下憾事。”

　　是的，楚黛黛身披重孝，不能参加所有喜事。张宝莹却十分镇定而温和的看着楚黛黛，说了一句：“山水有相逢。”

　　楚黛黛和张宝莹能玩到一起，是有缘由的。论理，两人身份相差极大，在楚将军还未发迹的时候，也基本不在一个圈子玩耍。但这两个人，就是投契。毕竟，她们都是向前看的人。

　　五月初五，张宝莹远嫁北宁关。楚宅位于城中偏北的地段，而奉国公府地段更好一些。不过奉国公家的车马出城，是要经过楚府的。

　　楚黛黛早早在门口站着，果然，花轿路过楚府的时候，张宝莹掀开了轿帘。张宝莹一袭红衣，楚黛黛一身素缟，张宝莹浓妆，楚黛黛淡妆。这新嫁娘和小孤女，乍看像是天差地别的两个极端，但细看，她们眉宇间似乎都有不能平复的哀愁。

　　两人相视一笑，就此别过。

　　张宝莹却仍看见楚黛黛轻声对自己说了一句，珍重。

　　送走张宝莹后，楚黛黛开始打理父亲的书房。她照着父亲生前的嘱咐将东西一样样分出来归类，又将一些东西取走。还好从康氏到周氏都立志要让楚家做书香门第的，楚黛黛生父那些兵书，包括这个书房，倒未受荼毒。

　　还没等楚黛黛整理好父亲的遗物，王嬷嬷说外头有贵人给她递了帖子，请她去喝茶。

　　楚黛黛还以为是崔潆。除了张宝莹和徐淮安，楚黛黛平日里和崔潆也还不错。楚黛黛接了帖子，却见是个她不认识的笔记。心里生疑，方打开看了。

　　却见落款是怀珠郡主。

　　楚黛黛一向与怀珠郡主是不大熟的，不过，怀珠郡主好像与谁都不大熟。这位怀珠郡主虽是宗室女，她娘也贵为文华大长公主，但她爹却只是个庶民。

　　这事，是先帝朝的恩怨，多少年没人提起了。楚家因不是公侯之家，对这里头的事知道的不深。不过文华大长公主在宗室里没什么威信，怀珠郡主一向默默，也是事实。

　　楚黛黛手捏着那张花帖，一时间为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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