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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Part 1
后街新开了间店铺,叫逆旅,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穿着素色旗袍的妇人。
安知晓第一次看见她,就被头顶上的日光迷花了眼。
那日,春光骤暖,微风伴着暖阳徐徐晕染开来,天空蓝的仿佛染了色。
昨夜父母又吵架了,虽然各自压低了声音努力不让她听到,但她还是透过并不隔音的门板,听了个完整。
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过不下去了,分开不就好了,何必拿她做借口,守着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安知晓嗤笑。儿时两人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吵架甚至都不曾避讳着她,而今又害怕她懂了,处处瞒着她。
何必呢?
又有什么必要?
口袋里的手机不住振动,安知晓看都没看,直接按了关机。她嘴里叼了根糖葫芦,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漫无目的地在后街上闲逛。
今天周二,下午有一场摸底考试,她翘了课,估计是被老师告了状。
不过也无所谓了,晚上回去跟父母摊了牌,以后她谁也不跟,反正也不喜欢念书,索性直接退学出去打工,自己养活自己就行了。
只不过,她今年才十四岁,出去打工不知道有没有人要,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去乡下帮爷爷奶奶做做农活,等到十六岁拿到身份证了,再出来找工作。
安知晓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正午的阳光晒得她很舒服,如果不是翘了课,她倒是真的很想回家去睡一觉。
正如此这般想着,安知晓不经意抬起头,太阳斑驳的阴影里,正好看见不远处,一个盘着发,穿着素色旗袍,身材娇小的妇人,正站在凳子上,垫着脚艰难地,给店门挂灯笼。
这个店面不大,也就两间门面大小,从外面看装修的古色古香,木头大抵是做了仿旧,看起来很有年代感,放在现代化的后街上,稍显突兀,但是过往的行人无一驻足,倒是有点奇怪。
以前没见过,是新开的店么?
安知晓想着心事,目光又落到妇人身上。妇人此刻背对着她,只能看到一点不甚清楚的侧颜,以及略有些花白的发。妇人年纪应该不轻了,伸展开的身形却仿佛一只翩飞的蝴蝶,安知晓看着看着就看呆了。
妇人突然脚下一滑站立不稳,安知晓吓了一跳,赶紧快跑两步,一把扶住了她。
“啊,多谢。”妇人也被吓了一跳,抚着心口道谢,声音轻轻柔柔的,温柔动听。
是和她母亲完全不同的类型。
“不用谢。”安知晓松开了手站在一旁,手指攥紧衣服下摆,有心想说点什么跟妇人多相处一会,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一时显得手足无措。
她性格孤僻,不善与人打交道,这是第一次生出亲近一个人的心思,却又偏偏不知该如何亲近。
安知晓泄了气,正准备跟妇人道别离开,妇人却先开了口。
“小姑娘,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Part 2
安知晓捧着一杯奶茶,小口小口地啜饮,目光打着转,观察着这间小小的店铺。
店铺真的很小,从门口到她坐的地方不过数十米,摆了两张案几和几个蒲团,靠墙一侧放置了几个架子,上面放着几个封了口的酒坛,几件玉器装饰,以及凌乱摆放的,几本书籍。
沿袭着屋子外面的装扮,一色的古味。
安知晓一圈打量完,后厨的门帘被掀开,妇人端着缠丝白玛瑙碟子,笑意盈盈走了出来。她走到安知晓对面坐下,将碟子放在桌上。白色的玛瑙碟配着绿色的糕点,光看卖相就很诱人。
妇人笑着催促她,“你尝尝看味道如何?我手艺一般,唯独这绿豆糕做的十分爽口,我先生在世时,也曾夸赞过一二。”
安知晓抿了下唇,有些不好意思。她不过是扶了妇人一把,只不过举手之劳,又是得了妇人的谢,又是喝了她的奶茶,现如今还要吃她亲手做的糕点。她握着杯盏的手指紧了紧,迟疑着开口。
“您…”
话才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
儿时老师教导,对长辈尊敬,尤其称呼上不可随意省略。而她从进门到现在,连妇人的称呼都未成问过一句,可是把老师的教导,都当做了耳旁风。
联系自己今日翘课的行为,以及要退学的想法,脸上冒了火,隐隐地,着了恼。
妇人本来脸上带着笑意,侧耳做倾听状,眼见安知晓出了声走立刻止住了,神色间浮上一层羞恼,她细细思索一番,“哎呀”一声,轻轻锤了下自己的脑袋,带着歉意道:“对不住,是我疏忽了,我应该先做下自我介绍的。我姓梅,你若不介意,唤我一声梅姨便好。”
安知晓心静了静,嘴角弯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带着羞涩唤了声:“梅姨。”
她停了下,介绍自己,“我叫安知晓,今年十四岁。”
“十四岁?”梅姨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将糕点往安知晓的面前推了推,沉吟了下,方才问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我虽跟你是初见,但是痴长你几十岁,懂得事情也多一些。你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妨跟我说说,都说旁观者清,我作为一个外人,也许可以给你提供些不一样的思路。”
梅姨温柔恬静,神色认真,是真的要给她意见,而不是把她当做孩子在哄的模样。安知晓心口温热,眼眶红了。
从小到大,父母把她当做不懂事的孩子,每每她想跟他们谈心之时,总是被当做小孩子无意义的废话而忽视。亲戚朋友将她当做孤僻的异类,不愿亲近,这是第一次,有个人真真切切,带着善意想倾听她。
安知晓努力想表现得成熟些,却最终没忍住,带着哭腔向第一次见面却带着善意的梅姨,一股脑倾诉了小小年纪的自己,那无人可说的委屈与惊惶。
她害怕父母离异,她没有勇气真的退学,她更无法坦然回到乡下,陪着爷爷奶奶一起,过着四时起十时休,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
她害怕生活变得陌生,却又无力去改变。
梅姨一直安静听她倾诉着,带着宽容与谅解,透过这个哭的不能自已的孩子,仿佛看见了流逝在岁月长河里,那个曾一度迷失了自我的自己。
一直等安知晓平静下来,梅姨又给她添了杯奶茶,才带着回忆,轻柔道:“知晓,梅姨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安知晓看着梅姨带着悲伤的面孔,迟疑地,点了点头。
Part 3
逆旅是开在边陲小镇的一间旅社,迎来送往,客流不断,给那些出门在外四处奔波的旅人一个休憩的地方,并给常年不能归家的旅人提供一个寄送家书的地点。
梅子出生时,这间小小的旅社,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到她父亲这一辈,是第四辈了。祖祖辈辈守着这一间小旅社,寒来暑往,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梅子从懂事开始,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听过往的旅人讲述他们在外面的所见所闻,大到家国大事,小到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她都会扒着别人细细讲完,方才满意地转去角落,自己慢慢品味。她年纪小,又是个长相可人的小姑娘,旅人们大多会耐着性子,一点点讲给她听。
听的多了,梅子就扒着阿妈问:“阿妈,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我们为什么不出去看看,要一直呆在这个地方啊?”
阿妈是个传统的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听到她的话,温柔地笑着,“因为你阿爸喜欢这里,他喜欢的,我也喜欢。”
梅子还小,听不懂母亲话里的含义,只觉得阿妈很是奇怪,竟没有一点自己的喜好。
她又转过头去问阿爸。
阿爸是个粗犷的汉子,黝黑有力的臂膀一下子将她抱起来端在怀里,听了她的话,哈哈大笑,带着厚茧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因为我的根在这里,他们也还离不开我。”
梅子依旧听不懂,不过她却懂了,她跟父母是不一样的。
她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愿意被这个小镇束缚住一生。
十四岁,她跟阿爸说,她不想读书了,想去城里工作。儿时几个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都早早退了学去了外面的世界,寄回来的家书里,她偶然看到过,里面夹着张纸片,纸片上,小伙伴穿着时髦靓丽的衣物,笑颜如花。
她不曾见过这种物什,可是她听过往的旅人说起过,外面有种东西叫相机,可以把人最美好的瞬间保留下来。
梅子想,她比小伙伴们长得都要更好看,拍出来的纸片,定然也会更美。
她以为,疼她宠她的阿爸必然会答应,却不曾料想,好脾气的阿爸不仅没有答应,还十分生气地把她关了起来。阿妈流着眼泪来劝说她,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想着要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不能让自己的一辈子,葬送在这个小城里。
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从自己的小屋里逃了出来,躲在某个过往旅人的车辆里,在微熹的晨光里,离开了小镇。
外面的世界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梅子在经过无数次的碰壁后,终于知道了。可是故土茫茫,她第一次离开,如今就算想回头,也没有了归路。
她咬咬牙,努力坚持着。索性,她运气不错,认识了她的先生,护她佑她,才不至于让她小小年纪,走了弯路。
再次听到故乡的消息,是在某次酒会上,那时离她故土,已经过了十年之久。很巧合的巧合,酒会主人的女伴,对她的名字很熟悉,多嘴问了句,才发现两人是同乡。
梅子当年的事情在小镇闹得挺厉害的,梅子离家出走后,她的阿爸疯了一样在小镇上找了她许久。只不过后来女伴也离开了家乡,和家里的往来书信里说的也都是自身的事情,后续事宜,了解的并不多。
只是听说,后来她的阿爸卖了守了多年的逆旅,去过很多地方,想打探女儿的下落,却都无功而返。
只是听说,她的阿妈日出就去小镇的路口守着,日落才会归家,日复一日,盼着女儿归来。
梅子泣不成声。
她跟女伴要了故乡的地址,女伴写了一份给她,语气里带着迟疑,“我也只是听说,并不确定,你的阿爸阿妈,身体不太好。”
女伴说的委婉,梅子却不能不以最坏的结果来考虑。
不太好,就意味着,可能死,可能生。
她几乎一刻也等不及,跟酒会主人告了罪,一刻也等不及,就赶往了车站,买最早的一班车。先生跟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给她安慰。梅子张了几次口,想跟先生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先生与她心灵相通,懂她的悔,只能更紧地握着她的手,给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一路上,倒了四次车,在第三天的傍晚,她和先生,才满脸倦意地,才到达了故乡。
故乡的小镇和她离开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镇上的那条主路拓了宽,一些人家起了小洋楼,而她一眼看过去,见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沿着主路走到尽头,就是逆旅的所在。黄昏时分,正是逆旅最最热闹的时候,梅子站在门口,带着几分迟疑,没有进去。
倒是店主先认出了她,带着三分惊三分喜三分诧异和一分欣慰,先唤了她:“梅子,你是梅子吧?”
梅子一颗心仿佛被人抓住塞进了醋缸里浸泡,酸酸涩涩的,她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唤了句:“陈叔。”
嗓音沙哑干涩,不复往日的温婉动人。
“你,你...”陈叔你了好几声,突然一跺脚,重重叹了口气,“你怎么才回来啊?”
那一声抱怨里,梅子一颗酸涩的心重重落了地,碎成了一片片残渣。
结局终究是走向了她最不愿看到的那一幕。
去给父母上了坟,再回来时,夜幕已经笼罩了大地。陈叔在屋子里翻了许久,找出一封边角已经范了黄的书信递给梅子,卷了根旱烟叼在嘴里,语气沉沉的,“这封信是你阿爸去的时候交给我的,就怕有一天你回来,看不到他们,会责备自己。你阿爸身体一直很硬朗,那几年为了找你,风餐露宿,硬生生把身子搞垮了。后来,你阿妈伤心过度,积劳成疾,也不行了,临走之前还念叨着你。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狠的心?”
梅子握着手中的书信,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对陈叔的指责,半句怨言也不曾有。
是她年幼不懂事,不计后果,才害得父母悲痛难过,家毁人亡。
哪怕是死后要下地狱,她也觉得活该。
先生坐在她身边,急得不行,却又劝解不得,只得提起书信,转移她的注意力,“梅子,你莫若哭坏了眼睛,不如先看看岳父的书信,写了些什么。”
梅子收起眼泪,强打起精神去拆信封,手抖的不行,试了几次也撕不开,还是在先生的帮忙下,才终于拆开了信封。
展开信纸,阿爸那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梅子刚刚止住的泪意又涌了上来。
“吾女梅儿:
展信安。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看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故土,只但望你有归来的那一天,看不见阿爸阿妈时,不要太自责。
这几年,我时常会想,如果当时不把你当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关起来,而是把你当做一个与我一般的成人对待,会不会你就不会离家出走,依旧做我怀中的宝?
时常梦见你,有时是你幼时可爱的模样,有时是你离开之前倔强地仰着头的模样,有时是你在外面吃了苦受了罪的模样,每到这时我总会惊醒,而后这一夜,就再也不能入睡。
很是后悔,不曾把话与你讲清楚。你喜欢外面广阔的天地,不愿意将这一生束缚在小镇里,阿爸懂你,也支持你。只是那个时候你还太小,分辨不了为了走出小镇这个梦想,该做些什么。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书读的多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是不读书,以后长大了,又难免会后悔。
阿爸怕你后悔。
说来也挺可笑的,我写下这封信,盼望你能回来看到,理解阿爸的一片苦心,不要再怪阿爸,又盼望你永远不要回来,在我看不见的世界里,平安喜乐过一生。”
梅子捂住嘴,泣不成声。
她听过那么多的故事,看过那么多封带着旅人殷切期盼寄出的书信,怎么就能忘记,独自远行在外的自己,与这些旅人一般,会被留在家里的人,放在心尖上惦记啊!
而十四岁的自己,但凡多出一点耐心,好好跟父母交谈,那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Part 4
安知晓回到家的时候,安父安母都在家,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直打转。看到安知晓,两人都明显愣了一下,随后都重重松了口气。
“你这孩子,学校不去电话关机,你是想急死妈妈么?”安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眼泪一大串一大串地往下落,滴落在她的头顶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晓晓饿了吧想吃什么,爸爸去给你做。”安父搓着手说着,随即又自己否定了,“算了我们出去吃吧,现做还要时间,我们去吃顿好的给你好好补补。”
安母埋怨道:“让你早点把饭做好,免得晓晓回来了饿你不听,现在好了吧,怎么都要浪费时间。”
安父也急了,“你怎么什么都能怪到我身上?就是因为你总是叨叨叨,孩子才忍受不了离家出走的。”
又来了。
安知晓面上露出淡淡的倦意。她想起下午梅姨讲的故事,手握了握,轻声道:“爸爸妈妈,我虽然很不想这个家散掉,但你们如果真的过不下去了,也不要为了我,再勉强维持表面的祥和。”
安父安母不防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愣住了。
她眼底涌上一层泪意,伸出手擦掉,继续道:“我知道你们经常吵架,怕我听见,所以压低了声音。我之前一直想,如果你们离婚了,我变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那我就退学,谁也不跟,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安父安母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沉默了下来。
“可是我现在想通了。”安知晓声音低了下去,“我这种想法是多么不成熟,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又会给这个家庭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所以爸爸妈妈,如果你们过不下去了,就离婚吧,我会好好的。”
她说完这句话,回了房,留下安父安母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尾声
又是个晴朗的周末,安知晓心情愉悦地跑去后街,想找梅姨说说话。
那一晚过后,安父安母没有选择离婚,而是小心翼翼地,改掉自己的坏毛病,努力磨合着。虽然目前还有些别扭,但是安知晓想,那个可以期待的未来,必然就在不久之后。
后街还是老样子,人潮汹涌,安知晓顺着主路走了两三圈,愣在了原地。
她找不到逆旅的店了。
沿着主街,她一家家问过去,店家却都表示,从未见过那家叫逆旅的店。
安知晓恍然。一瞬间,她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真的在那个午后进了那家叫逆旅的店,还是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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