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小

　　黑色别克车在高速公路上冒雨跑了一整夜，天色渐明的时候停在服务区。

　　孟兆言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细雨扑面有点冷，他四周看了看，不远处收费站正有规律地闪动的红绿灯，站台上标着两个大大的红字——昌河。

　　应该快到了。
　　他裹紧身上的风衣，快步走向服务区准备去吃点东西。

　　快四点钟，服务区没什么人。
　　只有卖餐的几个阿姨坐在餐台后面打瞌睡。孟兆言走近一家粥铺前，敲了敲台子，点了一份粥和一笼包子。
　　卖粥的老板娘动作麻利，不一会就送餐到位，还送了一个水煮蛋。
　　孟兆言谢过，一大口热乎乎的粥送下去，手脚才暖和起来。

　　在渡口那个地方，人是察觉不到四季变化。闷热潮湿的夏天没完没了，开车出来那天到是下了一夜的雨，要降温了。

　　出门的时候，阳台的窗子没关，何炽总是嫌热嫌闷，下雨了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关上。

　　何炽。
　　他食指敲了敲餐盘，不自觉笑起来。
　　应该还在睡觉吧，前天夜里送快递送得特别晚，回来累得无精打采。
　　不过，还记得给他带了炒糖饼。

　　吃过饭，外面的天亮起来，没再下雨了，天还是阴的，云结成团灰沉沉一片压得很低像是要贴近地面。

　　孟兆言走出服务区的餐厅，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抱着跟棍子靠在门角缩成一团，闭眼额头顶住棍子睡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的。
　　他看了会，看老人没有要醒的意思，抽出一百块钱折成小方块，放在他棍子旁边。

　　孟兆言喜欢在夜里开车出门，开着开着天就会越开越亮。
　　他下了高速，错开城区，走三环线，一路往昌河的郊区直行。

　　在郊区路口看到一个小姑娘，背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篓子在卖花。
　　不知道怎么想的，蹲在车来车往的地方卖，孤零零地边卖边发呆，不太聪明的样子。

　　孟兆言把车停在一边，摇下车窗冲她招手。
　　小姑娘忙背着花篓要跑过来，险些被过往的车撞到。
　　她将花篓抱在胸口，怯生生的：“您……要买花吗？”

　　篓子里的花不多。
　　四五支带着绿叶的白色栀子花，几簇淡粉色小雏菊，还有些白黄菊花，像是自家种的。
　　“你这花怎么卖？”

　　听他说要买，小姑娘喜笑颜开，她今天在这儿坐了一上午，他是第一个要跟她买花的人。

　　“十块钱……三朵”她报了个价，男人没回答。
　　她小心地打量了一下男人的脸色，有点慌：“十块钱……四朵也可以”。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她快哭出来了：“要不你买十块钱的花……我再送你一朵。”

　　“嗯？不用”孟兆言敲了敲车窗：“我刚才在想别的事”。
　　“十块钱三朵，我都要了。”
　　“真的？”小姑娘不可置信。
　　孟兆言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百的纸币递给她：“这花能放吗？”
　　“能放！能放！都是我早上刚摘的，放进水里很好养活的，能开好几天呢。”小姑娘拼命点头，在荷包里摸钱找零。
　　翻来翻去，只找到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

　　“您的钱，我找不开。”
　　“没事，不用找了。”

　　“那怎么行”小姑娘瞪大眼睛：“要不您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家很近的，我一会就能拿钱回来找给您了”。

　　“这样吧”孟兆言打开雨刷擦了擦车窗：“你帮我把这些花稍微包一下，行吗”。
　　“您是要送人吗？”
　　“嗯”
　　“是送心上人吗？”小姑娘一脸了然地冲他眨了眨眼。
　　“这个……”孟兆言没有回答，脑子里浮现出那天在校园里何炽说要给他买金银花的脸。
　　花送心上人。

　　小姑娘嘻嘻笑起来，从篓子里摸出剪子开始麻利的修剪花枝。
　　打理得差不多了，对齐比好，弯腰在篓子里找绳子打算绑起来，没找到，反手把自己头上的发圈扯下来捆在花枝上。

　　花弄完，小姑娘左看右看，满意地递给他：“给，您拿好”。
　　“真好看”孟兆言夸赞，接过花束放在一旁的副驾驶座上：“谢谢你了。”
　　小姑娘背起篓子冲他摆手：“不客气，您小心慢走”。

　　车停在一片墓地边。
　　外面东倒西歪地竖着几根木头勉强算是栏杆，里面不太平整的小坡上错落着六七块墓碑，不远处有个小平房，门上锁，应该是许久没有人来过。

　　孟兆言把车后备箱里的纸箱子抱出来，拿上副驾驶的花走进墓地中。
　　这里是片荒山，离昌河的城区远，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陵园公墓，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人来祭拜，荒芜又偏僻，四周都是些杂草木枝，他穿得皮靴，踩得满脚泥。

　　天色灰暗，草木寂静。
　　他目光温柔地环视一圈，一路从下面的墓碑慢慢走上去。

　　“吴姨，这是您喜欢的桃酥。”他弯腰将一盒桃酥放在墓碑前，往上走了几步停在另外一座墓碑前。
　　“我看看啊，王叔，您喜欢什么来着？”他在箱子里翻出一瓶白酒：“酒是吧，您多喝两口”。
　　“小王姐姐，您不是最爱漂亮了吗？这束花是我早上买的，应该能放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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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路走，一路往墓碑前面放东西，直到纸箱子空了。
　　才停在最靠角落的边的墓碑前。
　　这里是小山坡最高的地方，他站在这里俯瞰下面的几座坟墓，每座墓碑前都被他放上了祭品。

　　“大家，我回来看你们了。”他轻声说道。
　　四下无声，满眼空旷。

　　他靠着墓碑坐下来，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拆开拿出一支给自己点上，又摸出三根烟，点燃，整整齐齐摆放在墓碑前。

　　“孟哥”他拍了拍身后的墓碑，“好久不见”。
　　香烟燃起的雾气熏红了他的眼睛，他沉默地抽完一根烟。
　　想再抽一根，发现随手丢在一边的火柴被野草上的露水打湿点不着。

　　他捏起火柴盒讪笑：“最开始是你教我抽烟，每次都要躲着吴姨，她总说什么坏事都是你带我干的。”

　　他看了看墓碑上泛黄的照片，是一个眉眼端正的老人，带着眼镜，面容和孟兆言颇有几分相似。

　　孟兆言闭眼凑近那张照片，依恋地用额头抵住冰凉的墓碑。
　　眼前一张一张浮现出那些墓碑上的人脸，那些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或是带笑，或是严肃，都那么温柔慈爱看向他。

　　“孟哥，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低声说：“他叫何炽。”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
　　“但他是个特别的人。”

　　“以后有一天我也死了，我会让他把我埋在这里。”
　　“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你可别吓他。”

　　他沉默许久，缓慢起身，伸手去扒坟墓旁边的野草。
　　“也没多久，野草到是长得很旺盛。”
　　“我记得你爱干净，帮你除除草吧。”

　　孟兆言直忙到中午才将坟头旁边的野草扒干净，天热气来，他脸上也沾了点泥。
　　他四处看了看，差不多了，才拍拍手上的土准备下山。
　　他将搭在墓碑上的风衣取下来，挽在手肘，弯腰认真地冲墓碑鞠了个躬。
　　“孟哥，我明年再来看你。”

　　说完一路下山对着每一座墓碑都深深鞠了个躬，才大步走出栏杆。

　　他拿了手帕稍微擦了擦手，将车一路开到附近的一个废弃养老院。
　　这座养老院早就没有人住了，生锈的铁门虚掩，大门口用红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刷着几个字【红星养老院】。

　　他下车走进养老院，熟练地在右边的屋檐下面找到了一个水龙头，拧开，水龙头吱吱吱几声冒出细细的水流。
　　他借这股水流洗了洗手，擦干净皮鞋和衣服上的泥土。

　　都整理干净后，他没有马上离开。
　　而是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的房间大多都是上锁的，有些玻璃窗上还贴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旧报纸。他边走边从试探性地去推门，还真推开了一红色的木门。

　　这是个南北朝向的房间。虽是阴天但毕竟是中午，房间里还算亮堂。两侧靠墙放着一高一低两个柜子。柜子门开着，一层抽屉里头散落着几个小小发黑的开心果和一件棕红色破线头的毛衣。

　　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一张木床，床上只剩下一张泛黄的棉絮。
　　孟兆言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空旷的房间里响起哒哒的脚步声。

　　他走出房间，站在楼道俯视楼下的院子。
　　这里是他曾经生活的地方。
　　吴姨，王叔，小王姐姐，还有孟哥都是曾住在这个院子里的老人们。

　　这里与其说是个养老院，不如说是个无人问津的孤老院。
　　里面的老人大多是没有亲人的孤寡老人，街道把他们安置在这里，偶尔送点粮食油米过来，保证不饿死。
　　但凡家里有后人，一般是不会把老人送到这里来。

　　要是送过来了，那大多也是打定主意不愿意养。
　　草草带来老人几件的衣服用品，做出一副不得已的伤心样子，但直到老人去世，绝不会露第二面。
　　老人们自己心里也清楚，到了这个养老院，多半就是被遗弃。

　　这里没有管理员，也没人照看，大家自己管自己，互相帮衬，凑在一起勉强过活。

　　院子中央有一个不小的台子，是用红砖垒的。
　　他记得以前会有老人在上面唱唱歌，听听收音机里的戏，天气好的时候，也会摆上架子晒衣服被褥还有些种出来没吃完的萝卜片豇豆条。

　　现在台子西角塌了，散落出不少碎砖头，钻出来野草，算是院子里唯一的绿色。

　　孟兆言久久凝视着台子，隐约感觉到头晕。
　　恍惚中似乎又听到了孟哥他们围聚在台子上说说笑笑的声音。

　　他慌乱地四处寻找，直到确认这里再也没有一个人，才定了定神，慢吞吞地走下楼梯。

　　天又下起雨来，似乎更冷了点。
　　孟兆言伸手接了几点雨，扯了扯衣领子，快步钻进车里。

　　他坐在车中看着养老院的大门，直到十分疲倦，把车座椅后摇了平，躺在椅子上，继续注视那座空荡荡的破房子。
　　盯了会儿，没看出什么。

　　眼角余光扫到旁边后视镜上挂的小乌龟，又想起来何炽。
　　他伸手把乌龟解下来，捏在掌心。

　　这里是他曾经的家。
　　可现在，昌河的天气太冷了。
　　他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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