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天下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叹道。
　　“是啊。长小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紫苏说道。
　　“我想，她真正想要的，是嫡妻身份，因为百年之后，唯一能够伴他身边的，只有她。”我叹了一口气。
　　莫名说出这句话来，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心里隐隐作痛，竟有一些不好的感觉。
　　“小姐，你在担心什么？”紫苏问道。
　　“我在害怕，害怕失去。今日的荣耀，怎么这么不真实。”左手攥着的衣料，隐隐有些发湿的迹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姐，不要害怕。”紫苏说道：“大喜的日子，不要多想了。”
　　今天，无论如何，我将不再害怕。
　　下车的时候，我昂起头，走得很直。姐姐，为了你的幸福，我要好好的，好好的守护。
　　进入椒房殿的时候，我看见殿内一片阳光。长姐坐在阳光下，正由宫人伺侯梳头。我静静走过去，坐在长姐身边。她看见了我，说道：“小七，漂亮吗？”
　　“非常美丽，长姐是最漂亮的。”我点了点头：“今天，倒让我想起你出嫁的那一天了。”
　　“那时你还小，只有这么高”。长姐伸手比了比，高度简直不及她的腰部，唉，可能在她心里，我一直只有那么小吧。
　　“那时我四岁，现在我已经十二岁了，姐姐。”我说道。
　　“是啊，十二岁了。本来父亲属意赵家公子的，可惜他没有这样的福气。”长姐歪头深思。宫人捊起她的长发，熟练地盘起发髻。今天盘的，应该是百凤朝阳髻。
　　“对了。”她突然笑了起来：“辅城郡公宇文邕，与你同岁，可为良人之选。”
　　“长姐到是担心我嫁不出去啊。”我笑了笑：“他有皇姐夫那么好看吗？“
　　长姐不说话，只是轻轻敲了敲我的头：“当然。”
　　我顺势躺在长姐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一边好好坐着，别把我衣服弄皱了。”
　　她爱惜自己的新衣，宛如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
　　殿内，已来了好多大臣。作为女眷，我是不能从正门进入的，只能从侧门进入，远远隔了纬幕观望。朦朦胧胧中，人越来越多，百官也一一坐定。
　　须臾，礼乐齐响，偌大的宣武殿顿时鸦雀无声。帝后并肩而入。只见皇帝戴着通天冠，白玉珠十二，垂在面前。皇后则头带莲花冠，身穿明黄鵫衣，姿态庄重。
　　群臣开始朝拜。我看见峨冠博带的父亲朝我站的地方望了一眼。我赶紧缩回头去。
　　群臣朝拜完毕，应该进行册封典礼。可礼官却迟迟没有发话的意思。旁边的女眷们已开始轻声议论。
　　“继续。”皇帝说道。声音不大，但身边已经没有人说话。
　　“陛下，大冢宰携贺仪前来。”御阶下，一位大臣说道。
　　我抬眼望去，此人正是柱国大将军贺兰祥。他口里说的大冢宰，就是中山王宇文护。他的名字，我在皇帝姐夫和父亲嘴里听说过。只要说起他，就算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也要摇头。
　　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大行皇帝宇文泰的亲弟弟。大行皇帝临终时，曾将其传至榻侧，将嫡子托负于他。可惜，嫡子宇文觉却于不久后暴毙。宫中传言宇文觉不满宇文护的专权，策划将他除去，却不意被他发觉，将其毒死在寝宫之中。
　　这件事，牵连极广，当时参与策划的数名大臣无一幸免，全被族灭。血雾弥漫着整个大兴城。即使我努力地从父亲嘴里打听这件事，他还是三缄其口，唏嘘不已。
　　当今皇后的册封大典，因为中山王未至而停了下来，此人的权势，可见一斑。我向帝后望去，只见皇帝执着皇后的手，两人庄重地坐在宝座上，没有一丝异样。我的心中，却百转千回。
　　先帝临终前召见中山王，将自己的皇子托付于他，希望他能像周公一样辅佐大周王朝。可是他却辜负托孤之恩，行残杀皇子之事，仗涛天之权不敬。如此之人，早应除去。
　　可是，帝后表现从容，大殿中亦安静地没有一丝涟漪。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只闻见大殿中焚烧的芝兰香料味道越来越浓。
　　我知道，我心里越来越焦急了。阿凰的身边，有宇文锦织虎视眈眈，有宇文护横生枝节，还有以后的皇嗣之争……我希望，我的阿姐可以贵人多福，一世平安。
　　可是，一阵沉重的脚步打碎了我的思路。一个身形颀长，头戴金冠的男子走进殿内。他的身后，两名羽林卫抬了一尊用布裹着的东西紧跟其后。
　　“臣给陛下带来封后贺仪，请陛下收下。”来人声音宏亮，长身一揖，并未行君臣之礼。
　　“大冢宰劳苦功高，更劳心准备封后贺礼，来人，赏黄金十封，玉璧一对。内廷将贺仪妥善放置。”皇帝说道，并不打开贺礼。
　　“大冢宰奔赴而来，一定是为今日大典准备了精异非常的贺仪。不知我等今日是否有幸一观。”说话之人正是贺兰祥。
　　殿前的宇文护已过而立之年，面白少须，一对三角眼精光毕露，人中极短。虽面上带笑，却嘴角下垂，端的奇怪。当贺立祥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捋了捋腮边的胡须。
　　“是啊。不知何物劳动大冢宰大驾，我等十分好奇。”又有一人说道，正是柱国大将军尉迟迥。
　　“不错。我这礼物确实精异非常。而且，有利于大周国祚绵延久长。请陛下打开查看。”宇文护说道。
　　大殿中的气氛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刚才的笑谑一扫而空。众人的目光全都转向皇姐夫。
　　“既然大家如此好奇，就打开一观。”皇帝说道。
　　我的眼光紧紧盯在这一尊起来像佛像的物事上。贺兰祥不等宫人上前，伸手取开那物上面覆着的布。
　　面前金光耀眼，布里包着的，竟是一尊一人高的金人。此金人头戴莲花冠，手执玉如意，衣笏履，俨然是当今皇后的模样。只是，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金人，这尊金人居然有眼无珠。
　　金人面颊上应该有眼睛的地方，竟是一对空洞。空洞旁，一条深深的裂缝从眼角直至耳边。这是什么贺仪？
　　“陛下，如你如见，钦天监为立后所铸的金人并未铸成。”宇文护说道：“依我朝律例，立后前铸金人占卜，成则立，不成则废。”
　　“陛下，金人未铸成。此乃天意，立独孤后不详。”贺兰祥上前说道。
　　“若金人未成，确实不宜立后。”卫国公宇文直说道。
　　一时间大臣都议论纷纷，我将自己的指甲攥进手心，不发一言。身边女眷已经低低议论。
　　我向殿中望去，父亲长身站在百官中，并不发话。今日成败，难道全在这金人上？
　　“立后以德，不在鬼神。”代国公宇文宪说道：“汉成帝立飞燕为后，铸成金人又如何？”
　　“鬼神之说不足为信。”大将军李远说道：
　　“立后铸金人占卜为我朝惯例。”宇文护说道：“为一女子而逆天命，又岂非贤君所为。
　　宇文护位极人臣，大权独握之下更是出言不忌。
　　只见皇帝微微一笑：“立后前铸金人占卜，确为我朝惯例。不过朕记得此次事宜应由辅城郡公宇文邕主持，怎么大冢宰如此关心？”
　　“先帝临终将大周托付于臣，臣自当尽心竭力。”宇文护说道。
　　“大冢宰委实辛苦。”一位少年走上前来。
　　这个少年，我没有见过。他双手作揖，好一双纤长秀气的手。我觑眼望去，此人面如冠玉，端的是修眉俊目，清秀无双。微笑的时候，露出一排玉般的牙齿。比起高宁，也不逊色。他们俩，一个清秀，一个妖孽，真是世间少见。
　　“自铸立后金人以来，大冢宰已亲往观之不下数次。”宇文邕说道：“昨日大冢宰前来，未及时迎接，甚为不安。”
　　“大将军言重。”宇文护笑道：“昨日前去，见将军已将金人铸毕，便将金人接走，未及时告知将军。”
　　他口中的柱国将军，竟是面前这十二岁的白面少年，只见他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陛下，臣从大将军处取来金人，就是想告知陛下，独孤氏无德无能，不足以为后。为保我大周国祚，请陛下另觅良人。”宇文护突然跪在地上。
　　“请陛下另觅良人。”贺兰祥附议。
　　“臣弟以为大冢宰误会了。”宇文邕笑道。
　　“大将军，这句话怎么说？”父亲独孤信说道。
　　“陛下。邕按照陛下圣旨，铸金人以立后。但因为我朝厚泽绵厚，有两位贤德后妃。陛下无法定夺，遂命臣弟铸金人两尊，依天意立后。”宇文邕徐徐说来。
　　众人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只得他说道：“陛下不能决断，只能交由上天决断。故邕同时铸金人两尊，一成一废。而大冢宰带来的一尊，即为不成的一尊。”
　　“那成的是谁？”宇文护笑道，一手按住了剑柄：“岂不是全凭郡公一言？”
　　宇文护封九锡，允持剑上殿，已是无比的荣耀。可他现在按剑慢慢走向宇文邕。
　　“大冢宰莫急，请听郡公说完。”父亲不动声色地挡在宇文护面前。
　　殿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紧紧攥住袖口。
　　“邕怎敢以一言而改天意？”宇文邕笑道：“在制作铸模之时，我已将两位娘娘的小字镂在模具之上。这样开模之时，无论成否，都会在金人上留下印迹。”
　　“印迹在哪儿？”宇文护问道。
　　“印迹在两尊金人的手心。诸位请仔细查看。”宇文邕说道。
　　众人向殿中那尊金人看去，却听宇文邕说道：“这里还有一尊铸成的金人，请大家一起观看。”
　　说完，已有四位内侍将一尊金人抬入殿上。只见这尊金人的装扮与前一尊一模一样。
　　大家看向这尊金人，只见她双目微阖，宝相庄严，执玉如意的手心赫然烙着一个小小的“凰”字。
　　“凰。独孤凰正是皇后闺名。”父亲喃喃念道。
　　“恭喜大司马。”宇文邕笑道。
　　“且慢。”宇文护走向那尊残破的金人，这个金人，是他从钦天监抢出。
　　他走近金人，看清了金人手心烙着的那个字，执玉如意的手心中，是一个小小的“锦”字。
　　他面色急变，笑道：“感谢陛下对阿锦的厚爱。只可惜，她没有这个福份啊。”说完，长跪于地。
　　皇帝起身，走到大冢宰面前，将他扶起：“天意如此，大冢宰也是为大周国祚才会如此劳心劳力。今天是好日子，大冢宰需多饮几杯。”
　　“臣遵旨。”宇文护立起，说道。
　　这场戏，还要演下去。皇帝撤下了两尊金人，君臣同庆。宇文护也同席而坐，谈笑风生。宇文邕默默退去，连酒宴也没有参加。我立在幕纬后，百感交集。
　　我看着长姐。她同皇帝站在一起，在大臣的邀请下频频举杯。烛光下，她的脸上光影斑驳，白嫩的脸上已泛起红晕。帝后并肩而立，这时的阿凰，应该是最幸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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