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我从街角坐轿子到府门口的那段路，长长像从我的小茅屋到巷口的距离，当时我感叹这府里该有多大。

　　一座府邸，顶一个村子的方圆，算大算小。

　　我所在的那个小村子，种了很多桑树，娘亲说“前不栽桑后不种柳”，原因却是记不得了，只知道是风水什么的。村人便在行道旁，田野边，隔三差五地植一棵桑树，桑树是好东西，春上桑树长叶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结桑椹了。村里的孩子总是等不到桑椹完全成熟，还只是红红的就结伴去爬树摘果子吃，其实真的熟桑椹是黑乎乎的，但是谁在乎呢，吃得满脸汁水。而桑叶长大之后大人们收来养蚕，晒干了还是味药材。

　　孟府里，我来时没见到一株桑树。

　　雪莹说，孟府是先帝赐的宅子，里头就保持了这些年的园林式样。孟夫人爱这些花花草草，总托人打理，直至夫人去世，一直都是这模样。

　　我住的屋后有一方小小的园子，种了芍药和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大树，这个时节却不是芍药花开的时候，只见得叶子，一片绿。

　　我站在小道上四下看，忽听头顶传来细微的咔嚓声。抬头一看，一六七岁的小童正踩在那树枝上，我方才听得的咔嚓声，正是那树枝马上就要支撑不住的前兆。

　　“小哥儿，你可千万别动了，会掉下来的！”我冲他喊。才几岁的小孩子，这树不高，应当也是刻意造的景，宽阔的树顶云一样遮住小园子，一根横杈伸得老远，小童就在这横杈上。

　　说不高，可也同屋脊不差了，这摔下来可不是说话的。小童似是并无大碍，可叫我这一喊，回头看一眼，才发觉树枝快要断裂，当下便软了腿脚，趴在那横枝上开始号啕大哭。

　　我喊了一声雪莹，也不管有无应答，当即想要爬树，这几乎拖了地的长裙当真麻烦，我费了老大力气把它盘成一□□在腰间，顺手摘掉了打脸的穗子钗，开始爬树。

　　乡下生活的游戏这时候终于成了对我有用的技能，我心里正高兴，三两下到了分叉处，小心翼翼走了两步，这才发现了问题――我站上去，这树不是更撑不住了吗？

　　忽听得雪莹一声尖叫，只见一墨蓝色身影不知从哪里越了出来，蹭蹭几步听得足踏瓦片的声音，便见那人一个飞身抱住了哭喊中的小童，稳稳落地。

　　这也行？

　　我捂脸，见雪莹招呼着人给我搬来了竹梯，雪莹喊我：“姑娘你怎就爬上去了，快下来啊，那上头多危险！”

　　人没救成，只就我一个不上不下的在这里头的趴着，好丢脸，我不想下去。

　　却有人招呼我下去，孟二少爷抱着虎头虎脑的小娃娃，也抬头喊我。

　　“想不到小兄弟还有这一出啊，挺厉害呀。”

　　他换了一件墨蓝色的袍，样式似乎和之前那件红色的一样，滚了些暗金色的花，显得这人更白了。

　　男的长这么白干嘛？我长得黑，我瞧不得人长得白。

　　我才不是你小兄弟，我是你大妹子。

　　我不知道多尴尬地爬下树来，落地时还摔了一跤。雪莹连忙扶我起来，整理我揉成团的衣裙，我只能看见身前，不知道背后有没有划破，这料子不知道我和娘费多久才有钱买得起，心疼，但我只能笑笑不说话。

　　孟玠把小童放下来，用小厮递过来帕子给他擦满脸的鼻涕眼泪，擦好了，小童怯生生看看我，弯腰行了个标标准准的礼，道：“多谢阿兄搭救。”

　　……

　　孟家人里边，我第一个认识的是孟老爷，第二个是这不靠谱二少爷孟规之，第三个便是这有礼貌的小童。小童喊孟规之作“二叔”，那想来应该是孟家大公子的孩子了。

　　我回头直接拿袖子抹了一把脸，摆出一个自认为温柔贤淑的笑脸来：“小哥儿，我跟你二叔同辈，你还喊我做什么啊。”我用力晃了晃头上的钗，金属与珠串碰撞的声音清脆是真的，耳鸣也是不假。

　　小童憋着眼见就要再次哭出声的小脸：“阿叔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别吓唬我了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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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那日附近所有人都听到了二少爷中气十足的哈哈大笑。

　　小童也是单名一个字，珏，我听雪莹喊他阿珏少爷。小阿珏被孟规之这个货抱起来哄了半天，才终于理解了这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叔叔”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癖好，没有故意吓唬他，重点是，应该喊是“姑姑”才对。

　　没办法啊，长成这般硬朗的模样不是我想要的，那是亲爹赐给我的，都不带还的。雪莹拿了湿布一点点擦掉我身上的泥点，满脸堆着绝望，嘴里头一刻不停地嘟囔“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摔着了没有啊珏少爷还小顽皮你怎么也跟着闹腾啊我的主儿……”

　　我不敢说话，这衣服肯定价值不菲，是特意为今天见孟家人制的，可千万别有什么破损啊，到时候我连带着雪莹都不落好，我真造不起这孽。

　　好在是没有真的破，我上树时把裙子都卷好了，磨了一点内里，外边只是皱巴巴。

　　这时候就要感叹谁说富人家的衣服都是穿完就扔随意随换的？

　　直到晚饭上桌，我这外衫依旧是洁净如新的月白色，真是可喜可贺。

　　月白虽名字里有个叫“白”，却不是白面馒头式的颜色，而是一种有些暗的蓝，我娘说那是类似月夜下白墙上透出的颜色，是一种浅淡清冷的美人色。

　　美人不美人我不知道，我只觉得镜子里那片在月白掩映下的黄黑土地，是我本人没错了。

　　白日里没能相见是因为家里人各有活计，大少爷要上班，二少爷要练武，小少爷则在听请来的私塾先生教书。

　　雪莹领我来到大厅。

　　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抬头便看见孟老爷乐呵呵的脸。自我头一次见到他始，孟老爷便一直保持着这样爽朗的笑容，孟老爷两旁各站定一名女子，见我过来，年纪稍小的那位就过来拉我的手，她穿着米色长衫，下摆上绣了一大片藕花，头上的式样倒简单，只插了一支珠簪，几色彩珠穿出一只蜻蜓的模样，倒与衣服相配了。

　　与简单的打扮相对的，是她绝美的容貌，我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一个人的脸，她给我的感觉，就像茫茫大雪中，突然看到一树盛放的梅花，艳丽却不急躁，只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这是我唯一的女儿，孟璇，年纪在你之下。”孟老爷道。

　　我的手被她拉着，只能相对行礼，我的礼是跟着雪莹现学现卖的，表情更是不知该怎么做，希望不要吓到小姑娘。

　　“左姑娘。”

　　“嗯，孟璇小姐好。”

　　松了手，我看看年纪稍大的那位，她低垂着眉眼，看不出是喜是悲，但我总觉得这样子似曾相识，却怎也想不起来。要说着一女子穿着倒是讲究，檀色上衣配了黛色褶裙，裙上烫了灿金的鸳鸯图，头发仔细盘了髻，搭配些金银，只是也并不繁复，这许是孟老爷家的家教吧。

　　这女子形至我跟前，我才品出来刚刚那种奇异的感觉来自哪里，虽然穿了宽袍，还是盖不住她的瘦弱，这走路姿势我太熟了，像极了我娘。

　　我放开孟璇的手，去搭这女子的手腕，触手骨节分明：“姑娘，你……”

　　“这你可不能喊姑娘，”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三男子已经站定，说话的那个正是整日喊我“小兄弟”的天杀二公子，“这是发哥的发妻，你该和我们一样喊一声大嫂。”

　　他说这话时揽揽一旁看起来年纪更小些的男孩子，想来这就是还在上学的三公子了，三公子和他二哥长得像，俊俏的大眼睛，圆脸盘，他冲我作揖，眉眼带笑，这一笑就更像了。

　　那想来第三位便是大公子了，大公子比我们年纪都大些，已经蓄了须，天青色长袍看起来竟有那么一丝仙风道骨的意思，真想递根拂尘给他，我被自己的联想逗乐了。

　　想归想，礼还是要做的，我冲他们三人屈膝垂头行礼，喊一声“大公子好，二公子好，三公子好”。

　　又转身拉拉锦衣女子的手，道一句“大嫂”。

　　她拍拍我的手，带了一丝笑意说：“早些日子便听得老爷打听左姑娘的消息了，只说是旧友之子，想你流离失所，总是忧心，今日一见，却是精神焕发。看你无病无灾，我们也就安心了。”

　　“也希望大嫂越来越健康。”我诚心实意地回。

　　“你们啊，就别想着担心小兄……岚妹妹的身体了，她可灵活得很。”孟规之走上前来献宝似的说。岚妹妹这称呼倒是新，从他嘴里出来真说不出的古怪。我真怕他把今天的尴尬事儿说出来，好在没有，这人冲我挤眉弄眼地笑。

　　不想理他。

　　一一问过名字，大少奶奶便吩咐开席了。大少奶奶身边跟着的丫鬟，听名字叫风秀，穿着与雪莹一样，生的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人也机灵，听了大少奶奶信儿，便三步并两步走出去，边走边喊着该传饭了。

　　我与孟璇小姐，大少奶奶，以及今日试图救下的小阿珏坐一起，乳母齐婶在一旁服饰小阿珏用菜，虽说是喊作了“婶”，人其实也不过三十来岁，大少奶奶说自己身体不好――我也瞧出来了，生下小阿珏时齐婶就进了府，把小阿珏喂养大后便做了大少奶奶身边的佣人，做些洗衣打扫的活，平日里也会去厨房帮工。齐婶有个小儿子，十岁了，小名唤阿晋，偶尔也会来找他娘，年纪相似，所以和小阿珏能玩到一块处。

　　另一桌上坐的就是那那些男人们了，孟老爷看上去青壮年样，没想到已经五十多岁了，三个儿子使出浑身解数，都劝着让他不要喝酒。大少爷小心翼翼地给老爷打扇，陪着笑脸。二少爷则是直接抢杯子过来，自己饮下，然后冲老爷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三少爷小，却是个人精，我已经看见他在换茶水了。

　　这一桌安生吃菜，其乐融融，那一桌斗智斗勇，好不热闹。下头人似乎早就看惯了这一招一式，也没个人过来拉劝的，我几口干了面前一碗不知道什么材料煮的鲜甜的汤，开始看戏。

　　这时候要是有花生瓜子什么的，才叫好玩儿啊。

　　我突就觉着，这府里头的生活，似乎没那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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