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儿

　　我想我大概是跟阿玄命数犯冲，自到人间以来，除了第一次饿昏，后来的昏迷几乎每次都和他有关，比如淝水边上那一次吧，纯粹是给他害的，比如离开凤皇之后那次吧，醒来头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再比如这一次吧，又是在他的庄园里昏过去的。

　　但是应该说，我阿朱的身体就是棒啊就是棒，没多久，又顽强地醒了过来，幸运得很，记忆还乖乖地呆在原处，没有溜掉，我半是甜蜜，半是忧伤地想起过去种种，我与凤皇的相遇，战场上的瞬息万变，他在血腥与屠杀中艰难的呼吸，我被煞气所染，渐渐不能够支撑，舞阳公主死的那个晚上，他怎样低着头，说：你走。

　　因为他低着头，我就看不到他的眼睛，我就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总是要我记着他，我却在伤心之下，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我忘了是谁说的，爱的反面不是恨，是遗忘。

　　但是不是这样的，遗忘，是因为不想去恨。

　　即便是他赶我走，不想再见我，我也不想去恨他，因为怨恨，远比遗忘更为悲哀——他是我爱的人啊，我怎么能恨他呢？

　　我低头傻笑。

　　忽然听见阿玄在叫我的名字：“阿朱，你又掉下来了吗？这位是——”他的目光落在红衣小姑娘身上，红衣小姑娘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面颊鼓鼓地泛着红光，然后，她很熟练地从袖中摸了一样东西丢过去——

　　“干嘛砸我？”阿玄痛得捂住脑袋大叫。

　　没有错，正是那枚木瓜——果然够硬。

　　瞧见阿玄委屈得眼睛里直冒泪花，而小姑娘羊默存兴奋得面如桃花，我忽然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很好，真的，她是个很善良很饶舌的姑娘，和阿玄是天造地设，再适合不过，我心里忽然欢喜起来：阿玄是很好很好的，他值得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来照顾他，陪他慢慢，一起到老。

　　我并不是不喜欢他，他是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之一，但是，那和凤皇是不一样的。他们两个人，我都愿意付出性命去救他们，我愿意为他们死，但是，如果有人可以替代我照顾阿玄，她可以比我做得更好，我会很放心，我会很开心。

　　可是凤皇……这世上并没有人，可以好好照顾他，他在黑暗里呆得太久，迷失了所有他能够得到的欢喜和快乐。

　　我恨不得插翅飞到他身边去，可是我连站立，都还没有力气。

　　我想要把所有我想到的事情都告诉阿玄听，我想要告诉他，这个小姑娘会好好待他，她有那么坚韧的神经，她会对他好的，她会为了他，做所有我能够做的事，她会比我做得更好，她一定可以陪他到最后。

　　方要开口说话，忽然心口一阵炙痛，那种灼烧的感觉，从最柔软的地方，很快延伸到四肢八骸，我惊地要大叫，然后我发现我的身体正慢慢浮起来、浮起来……

　　我忽然，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这里正燃烧着熊熊大火，但是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座豪奢的宫殿，珍珠为帘，厚丝铺地，不远处可以看到大片的竹林，和梧桐疏朗的叶子，有湖，有长廊，有风飞亭——是阿房宫，我竟然到了阿房宫！

　　难道我的修为竟然到了心之所至，身即至之的地步了吗？

　　不会吧，我灵力最强的时候，也不过是召唤一次百鸟朝凤，身心合一这玩意儿，长老说过，我这辈子，是不要做梦了。

　　但是我分明看到了凤皇。

　　他在火海中，焰火将他重重包围，火舌舔到他的眉，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尖，然后就看见了我，他怔怔然地看着我，像是不敢置信，又不敢不信的样子，我心下微酸，踯躅着向他走过去，用翅膀拍灭他面前的火，我说：“是我。”

　　是我。

　　是火燃烧了我留下的最后一根羽毛，召唤术实施，让我顷刻之间，从千山万水之外的江南谢家庄园，回到了阿房宫，我们曾相遇于此，也许是注定，也要终于此地。

　　火越烧越大了，我的翅膀已经烧了起来，火辣辣的痛。

　　凤皇瞧着我的眼睛：“我没做梦么？”

　　“你可以掐一下你自己……喂喂喂，没叫你掐我！”

　　“走啊……你为什么不走啊！”凤皇忽然醒过来，慌慌张张地要帮我把翅膀上的火扑灭，但是不管用，火势随风见涨，越烧越凶，凤皇也知道是徒劳了，于是变了脸色，用力把我往外推：“你走啊！”

　　“我……我走不动了。”我的灵力早就用完了，如今我不能变成人形，不能飞，甚至不能走，即便我能走，我也再也不走了，我怕我再忘记他。

　　我救不了他，我愿意与他一起，葬身火海。

　　凤皇微微怔住，也许是猜到了些什么，他将我搂在怀中，说道：“阿朱，你没欠我钱，你知道么？”

　　“我知道。”我语声哽咽——想不到我阿朱这一世，竟是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变成烤鸡的命运啊。

　　“阿朱，如有来世，你愿不愿意，再与相遇？”

　　“不，我不愿意，我不要来世，我只记着你这一世的样子，记着你我这一世的相遇，在此以后，永生永世，哪怕是做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天地间，我阿朱也永远不会再进入轮回。”

　　“那么……”他微微一笑，就如同冰雪消融，这世上所有的花在同一个时刻都开了：“好吧。”

　　他没有问我别后的事，我也没有问他，因为那不重要，他有没有爱过舞阳公主，她在他心里，到底是怎样一个位置，我有没有动心过，要留在阿玄身边，他那么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便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结局。

　　翅膀化为灰烬。

　　然后是爪子，坠落。

　　尾巴，焦黑。

　　热浪蒙住我的眼睛，我渐渐看不清楚，但是我忽然听到惊呼，无数人的人的惊呼：“凤凰、凤凰啊……”

　　“快看快看，那真是凤凰啊！”

　　“凤凰出，是预示着是天下即将安宁么？”

　　“凤凰……好漂亮的凤凰啊……”

　　没见过凤凰么，没见过长毛的还没见过没毛的？我不是成天在这里溜达么？真是少见多怪，我迷迷糊糊地想。

　　但是连凤皇也发出低低的呼喊声：“凤凰啊……阿朱，你真是——凤凰么？”

　　一早就告诉过你我是凤凰，为啥你就是不信呢，喂喂喂，我阿朱的信誉有这么差劲吗？最后一个念头，在阿房宫熊熊烈火之中，陨落。

　　陨落，如同尘埃。

　　史记，27岁的慕容冲死在阿房宫的大火中，谥号威皇帝。

　　据说威皇帝死日，百鸟哀鸣，无数人目睹阿房宫五色凤凰浴火重生，冲天而起，向西飞去，百鸟依依相从。

　　因慕容冲小字凤皇，时人皆以为是威皇帝英灵不灭，重返故里。

　　于是有童谣曰，凤皇凤皇止阿房。

　　关中百姓恨威皇帝血洗长安，又加上两句，变成：“凤皇凤皇止阿房，凤皇凤皇，何不高飞返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

　　史又记，谢家宝树谢玄，自幼得叔父谢安倚重，有经国才略，善于治军，屡辟不起，到淝水之战一显身手，打败秦军九十万大军，继而亲自率兵为前锋，乘胜追击，收复中原大片故土，后因病改为会稽内史，翌年逝世。娶妻泰山羊氏，感情甚笃，千里寄鱼的佳话流传于世。

　　死后被追封为车骑将军，谥号献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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