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当自强

　　灰色的陶碗里盛着雪白滑润的米皮，米皮上一勺黑色的酱和一层细细的菜叶末子。三只高脚豆里分别是烫熟的鸡肉、薄到半透明的酱萝卜，还有棕色的兔肉酱。
　　眼下是九月初，换到现代就是阳历的十月上旬，唐代没有暖棚，所以眼前这带着绿色的菜叶末子真的是相当难得。
　　谢凤莲抬眼看向站在她对面的那个自称是庄头媳妇的女人。
　　头发衣服都整整齐齐倒也算了，毕竟是田庄庄头的媳妇，总比种田纺织的农妇要宽裕些，但是看她那种略微低着头却又能看清楚面前人的姿势，谢凤莲总觉得十分熟悉。
　　比如，那个碧桃。
　　“钟家娘子。”这个艾坡庄的庄头姓钟，所以谢凤莲就这么称呼她。
　　“不敢当四娘如此称呼，奴原是老宅大夫人身边的婢子，四娘唤一声阿碧就好。”她语声柔软温顺，听上去十分顺耳，虽然仔细辨别起来却只是天生嗓音如此。
　　果然。
　　谢凤莲弯起一点唇角，“怪不得瞧着就觉得熟悉，果然不是外人呢。”
　　李珪被家里长辈分配了查账的差事，顺便带着她出门散心，首先就来了这个艾坡庄。李家名下有九个田庄，其中艾坡最是偏僻，因与其他所有田庄都不近需要单独跑一趟，所以李珪把谢凤莲一起带了过来，在外头小住个一两天也算是散散心。
　　但现在，已经是一天加两天，拢共都住了三天了。虽然李珪并没有对谢凤莲说过任何事，但只凭这个天数谢凤莲也能猜到事有不谐。
　　她对李珪要做的事不是很上心，反倒是因为不需要时刻端着，所以颇觉得自在。横竖也饿不着她，正乐得轻松。
　　但是显然她不找事，事也会找她。就在她无所事事的第四天一早，这个名叫阿碧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奴婢通买卖，归在贱籍。而田庄的庄头更多是从世代租种李家田地的佃农里挑选出来的人，是良民。所谓良贱不婚，这个自称阿碧的女人能嫁给良民，就必然已经脱了贱籍。至于她为什么能脱贱籍，想来总不会是个简单的人。
　　当然，简单的人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奴本该早来服侍，只是家在艾阳村并不常来，还是夫郎叫人带了话回去才知道四娘来了。”阿碧说着便屈膝低头，“请四娘恕罪。”
　　她说话时语调不疾不缓，微低着头也只是习惯使然，表情上半点没有惶恐、焦急的意思，当然更没有任何“请恕罪”的表情。
　　她并不怕谢凤莲会对她做些什么。
　　那是当然的。
　　她虽然嘴上说着“早来服侍”，但实际上既然已经脱了奴籍，不再是李家奴婢，当然没有这个必要来服侍谢凤莲。说难听点，就算换到以前她还是李家婢子的时候，就凭她是族长夫人的身边人，谢凤莲不仅没法叫她来服侍自己，甚至还要看在她主人面上对她客气几分。
　　于是问题就来了，她……
　　来干什么？
　　“哪里的话。”谢凤莲将唇角拉得更高些，“阿碧如今既是良家妇，莫再说从前那些话了。倒是今日来寻我，可是念着旧情想听听老宅里的情形？”
　　阿碧一愕，甚至忘了维持她温顺的表情，抬起头来直视着谢凤莲。但是随即她就反应过不对，连忙又低下头。不过她虽然恢复之前微低着头的姿态，语速却有点不自然，“正，正是呢。阿碧嫁了这许久，颇为想念大夫人。还有往常在一处的姐妹们，也不知道现在都好吗？”
　　“我虽然才回李家不久，大伯母却见过几回……”
　　谢凤莲肚里暗笑。
　　说闲话兜圈子还有谁不会？
　　现下又不是她有求于人，就看谁的耐性好了。
　　“大嫂很是爽利呢，与她在一块多说说话，真是饭都能多吃两口……”
　　阿碧一开始还能陪着她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渐渐就失去耐性。她几回想说些什么都被谢凤莲把话头拉偏，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四娘！”
　　“嗯？”谢凤莲的表情里带出几分真实的笑意。
　　“不知，不知……”她一咬牙，“不知四郎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谢凤莲推得轻轻松松，“他爱待到几时就待到几时，横竖又不急着回去，总得把想知道的都弄明白了再说。”
　　阿碧身子一震，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惶，语调愈发急切了，“那……那可是老钟……夫郎做错了什么事？”
　　谢凤莲愈发轻松了，直接来个实话实说，“这我哪知道，玉则这些日子瞧着心事重重，日日起早贪黑的，都不得闲工夫跟我多说几句话。”
　　“四娘，”阿碧被她看得心虚，干笑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是脸皮子抽筋，“他一个只知道种田的粗汉，能叫李家挑出来管事已经是福分了。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请四郎直接教训就是。只是求四娘与四郎说说，念着他总有几分苦劳，念在奴曾经在大夫人身边尽力服侍的份上，饶过他一回……”
　　“虚报田租，”谢凤莲弯着唇角，“也是可以饶恕的？”
　　不要说实证了，就是确实的想法她都没有，最多也就是农妇与她说的那一句半句引来的猜测而已。但是，她可以诈她一诈，然后瞧阿碧如何反应就知道了。
　　果然阿碧脸色顿时煞白一片，连嘴唇都在颤抖，“四，四郎已经知道了？”她声音轻飘飘得，仿佛跟风中的蜡烛一样随时都会熄灭。“奴就知道……”她似乎是受打击过大，喃喃自语起来，“奴早就劝过他不要这样，偏他不听，为着收那点粮食真是要把一家子的前程都搭上了……”
　　大致上，也就是那么回事。
　　田地是李家的田地，然后租给有余力的佃农耕种，佃农自然必须将一部分的收成交给李家当做租金。
　　而唐代的税收是丁税，也就是按人收税。任何农家，不管家里有多少亩田，都是按自家有一个人就要缴一个人的税。这一部分的税收，当然也是用收成来缴纳。
　　田庄的庄头既然统管一地的佃农，收租收税就是分内之事，其后顺便中饱私囊一下想来并不困难。而税、租自然是该多少就多少，断不可能少的，那么庄头要中饱私囊就只能对佃农夸大租、税的数额。
　　至于夸大多少，那就得看他的良心还剩多少了。
　　“其实这事，或许也不至于就到那个份上了。”谢凤莲轻语，“你先说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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