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电话

　　一：

　　“叮铃铃，叮铃铃”，午夜静谧的房间里，电话铃骤然打破了房里的死沉，惊起一股股诡异的音波。

　　几乎是响起的一瞬间，我从床上蹦起，恐惧又不敢置信的盯着那震个不停的电话，把自己紧紧的抱成一团。再厚重的棉被也挡不住我从身体里沁出的寒意。

　　又来了，这个月的第七次，一定会在午夜十二点响起的电话！每当我接起来，电话那端只有粗重、急促、意味不明的呼吸声，上次甚至还听到了哭声。当时，我站在电话边，看着窗外暗黄路灯下空无一人的长街，惊的面无人色。

　　电话还在响，我吓的手脚冰凉，茫然而惊恐的看着明明已经拔断的电话线。

　　我必须克制住颤抖的手指才能按下手机里阿文的号码，我退到墙角，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哭声，“它又来了，它又打电话过来了！怎么办，阿文，你快过来！”

　　阿文的声音还带着被吵醒后的浓浓疲意，“你又怎么了！”

　　“是电话！”

　　“你还没演够，那就拔掉电话线！”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早就在他不耐的呵斥里退却。可此刻的恐惧早已冲破了一切，我哭着乞求，“我好害怕，我已经……”

　　“那就去找警察，最后一次，别来烦我！”

　　他怒吼，最后我听到手机被砸到地板上发出的闷响。

　　我在电话铃的震响下崩溃的哭了出来，我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我用来联系他的借口。冷战已经持续了三个星期，就在昨天，朋友还告诉我她看到阿文和其他女人的亲密举止。一切只差“分手”两个字而已。我现在的任何举动，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做戏。

　　也许是自暴自弃带来的力量，我两步跨到电话前，抓起听筒哭吼道：“你到底是谁，你这个变态，你想干什么！再打过来我一定报警！”

　　午夜响起的电话、诡异的声音、拔掉的电话线……到现在之前我还祈祷着这只是一场恶作剧，可接着，我分明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惊喜的声音，“我的天，阿容！是你，你真的是阿容！”

　　我看一眼已经断掉了电话线，语不成句，“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是什么鬼……”

　　电话那端却突然笑了一下，苍老的声音里尽是欢呼雀跃，“阿容，如果不是还记得你年轻时的声音，我也肯定不信。嗯，怎么跟你解释呢？”有一点点悉嗦声，似乎是他把听筒换到了另外一边，“我一定要跟你保证，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已经发生的，真实到一切。”他轻快的笑了起来，“你听着，我是你的丈夫，不过我已经老了。距离你……应该有五十年后了。”

　　我为这天方夜谭的话笑了起来，连恐惧都散了不少，“恶作剧？老伯，大冒险输了？”我慢悠悠的绕起电话线，“这是什么黑科技，不过我确定你不是什么鬼了，再见！”

　　“阿容，你坐过热气球了吗？”

　　他的话成功的让我停下要挂掉电话的手，“你说什么？”

　　他轻轻的笑了起来，“我相信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让我在最后还能再听到你的声音。孩子们总让我搬过去跟他们住，可我相信你会回来的。”语末扬起了一抹极浓的悲伤，让我这个旁听的人也心生不忍。我心下有些明白，不过是一个因为丧偶而精神不济的老人。可到底为什么会把电话错打到了我这里？

　　我靠着墙坐下，联想到自己的处境，鬼使神差的苦笑了一声。

　　反正是个陌生人，他看不到我的狼狈。而且，我现在好需要一个人来倾诉。

　　“我跟你一样惨，我刚跟男友分手。不，还没有分手，只差一句话而已。”

　　他疑了一声，我却像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发泄口，苦笑着喋喋不休，“本来就是我先主动追求他的。他那么优秀，我在他面前永远低人一等。一直都是我小心翼翼的守着他，怕他不理我又怕他生气。我真的很没用，可能所有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他……”

　　“阿容。”他不容置疑的打断我的话，“呵，其实我真高兴你跟我说这些。从前我偶尔也会想问你的前任，但都没有问出口。对了，我有说到我们相遇的过去吗，我遇到你的时候，你是那样的勇敢乐观，从不会说这些妄自菲薄的话。不要看眼前，我跟你保证，你的未来会非常美好。”

　　好吧，即便他是个疯子，或者是一个鬼。也实在是个可爱的鬼啊！

　　“未来！”我颇有兴趣，“我的未来是跟阿文吗？”

　　“是这个我。”他以坚定的口气不容置疑，“你会过的很好，我认识的阿容从来都不会胆怯。我们会在相遇的三年后一起去坐热气球结婚，我们已经一起组建了自己的家。一直到未来，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即便知道这是疯话，我心里还是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涟漪。我正想细问，电话里的他却咳嗽了几声，“今天一定是吓到你了，阿容，我再打给你。”

　　电话那端很快就没有了声音，我握着听筒发了半晌的呆，才想起去看来电显示。空空如也。

　　我重新躺回在床上，已经不确定了。刚才，那是真的，还是我做的梦？

　　二：

　　第二天朋友就打电话来关切，“阿容，怎么回事，昨天一直联系不到你。你……”她小心翼翼的问着，“我不该告诉你阿文的事，你没事吧？”

　　我心里还是那通不可思议的电话，甚至没机会把心思分给移情别恋的男友，“我没事。”

　　到了晚上，时针指向十二点，电话铃如期响起。

　　“喂，是你吗！”我完全没有了前几天的胆怯，一把握住听筒，还要努力克制住自己兴奋。

　　“我真高兴，你已经恢复精神了。”

　　我没有遗漏掉他比昨天更凝重的话音，“是你吗？”

　　“毕竟都过了五十年了。”他又咳嗽了几声，又恢复了欢快，“我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在我耳边，真的跟以前一样。这样，我也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我“唔”了一声，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你真的是五十年后的人？”

　　“是啊。”他打趣道：“只有阿容你还是这么年轻。真是荣幸，我还能再认识你一次。”

　　他一副老绅士的派头，我忍不住大笑。就当是玩笑也好，我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以后的我呢，我实现我的梦想了吗？”

　　“当然，我很为你骄傲。”

　　“我没有变成黄脸婆吧？”

　　“所有人都会为你的美丽惊叹。”

　　我笑的不能自己，“那我环游世界了吗？”

　　“我们一起去的，合照都有几百张。”

　　我故意又问，“后来我的口味变了吗？”

　　“你最爱咖喱饭和猕猴桃，吃多久也不会腻。”

　　我握着话筒的手慢慢生出一丝汗意，我又拿出手机，抚着屏幕上的那个名字，酸楚盈生，“我也真的跟阿文分手了？”

　　在他的声音响起之前，我已经狂乱的吼道：“停，停！我不想知道。”

　　再回过神，电话里已经没了声音。我惶恐的想，我是不是惹怒他了。

　　单调的生活在晚上十二点的时候才有了趣味，我开始每天期待电话铃的响起。曾经让我恐惧的午夜噩梦，现在已经成了最动听的夜曲。

　　我经常会变着花样的问他问题，他总是会一一回答清楚。虽然是个苍老的声音，可他毫不刻板，风趣幽默，还经常会说两句俏皮话。他口中的未来，哪怕只是胡编乱造来哄我的，也是我最期待的未来。

　　“我还是会熬夜加班吗？”

　　“设计师都这样，你已经不止一次的当着我的面咒骂客户那些奇怪的要求了。”

　　看来未来的我脾气见长，“那我们也吵架？”

　　“当然，很多时候都在吵。不过不会都从来不会生气超过一天。”他闷闷的笑了一声，“如果能给以前的自己打一通电话，我一定要告诉自己，‘你这个大男子主义的傻瓜，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第一时间去道歉。’”他很有经验道：“老婆是最不好哄的。”

　　我享受着他的遭遇，“可是听起来很幸福。”

　　“这么多年，和你的每一分钟，我们都很幸福。”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脑中构思着那画面，“我想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古怪的笑了两声，每一个字都轻快的直要飞上云端，“我的姑娘，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也许，你很快就会遇到我了。”

　　“那你记得是哪一天吗？”我拿过一旁的镜子看着自己，“我想要准备一下，万一我蓬头垢面的时候却遇到你呢！”

　　“相信我，我们看彼此蓬头垢面的样子会更多。”

　　“提示呢？”

　　他玩味的故意要让我猜，“好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表示了好感。”

　　今天的谈话截止，当电话挂断，我依然回味在他的话里。

　　三：

　　和未来比起来，现在的这些都已经微不足道了。每□□阳初升的时候，我已经热切的盼望夜晚的来临。只有在十二点的电话里，我也不再是格子间里默默无闻的小职员，是可以跨越五十年的时间，知晓未来的一点一滴。

　　我有时候在想，其实，这该不会是某个电视台的整蛊节目吧。

　　这个想法才生出没多久，又是一天的十二点，电话却没有再打来。整整迟了两个小时，让我苦心的等待落了个空。

　　我忽然想起他一日比之一日严重的咳嗽声，还有在他第一次打电话来时说的话。难道五十年后的我，已经离开他了吗？

　　我打了个寒颤，目光却还是不肯从电话上移开。

　　当时，他能从我的语气里说出“我总算放心了”，可是他呢，他怎么样了？

　　没有电话的日子是煎熬难耐的，我想着之后的五十年，阿文的影子开始慢慢的淡下。

　　终于今天，在我打开房门之前，胸腔里蓬勃的跳跃起来。我飞奔着冲向电话，屏住呼吸，听着电话里他的声音。

　　不过短短几天，又已经苍老到像是另一个人。

　　他的声音里都有一股濒临死亡的味道，“阿容，抱歉我现在才打来。我和孩子们都非常想念你。很抱歉我不能再守着电话陪伴你了。我接受了孩子的安排，我决定去医院接受治疗。我最说不出口的，就是在你生病的日子里没有全心全意的陪伴你。今天我终于可以跟你说一句了。对不起，阿容。我已经不能再跟未来的你道歉了，你一定要原谅未来的我。”

　　他又笑起来，“我又想起很多我们互相陪伴的日子，有这些回忆，就算我真的完全忘记了，我也会感受到那种幸福。”

　　我心慌的厉害，“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你以后不打来了吗！你还没告诉我，我们怎么认识的！哪一天，你要告诉我是哪一天！”

　　“你一定会走出来的。”他的声音渐低，“在我们相遇的时候，你已经是最好的阿容。我不能再陪伴你了，但是很快，我们就会再遇到了。我到最后竟然都没告诉你，第一次，你对我笑的那一刻，我已经在想着未来的事了。”他满足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混乱的磁音里，“你要往前走，我在未来等你……”

　　终于只剩了空白的一片，我拼命的喊，已经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我只记得他最后一句，“我在未来等你。”

　　无论我怎么等待，电话再也没有响起过。我明明白白的知道，他不会再打过来了。

　　四：

　　阔别了三个月之后，我却接到了阿文的电话，手机那端依然是他冷静到严肃的声音，“我们谈一谈吧。”

　　我脑子却糊里糊涂的在想，五十年后，他也不幽默，不会说俏皮话，只是个古怪的老头。

　　我们在老地方见了最后一面，在萦绕着温馨甜蜜气息的咖啡厅里，他仿佛不堪重负的按着额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分手吧。”我抢在他前头，不意外的看到他惊愕的瞬间。随即，就是释然。

　　我冷静的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克制住把一杯水都倒在他头上的冲动。

　　其实说出来也不难，曾经的那些伤心，原来不过是我作茧自缚。看吧，他真的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你。

　　在离开之前，阿文狐疑的打量着我，“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我听到自己轻快的笑声。这一次，我终于没有遗憾的走在了他面前。

　　是啊，我怎么能以那种样子去见他。

　　没有了十二点的电话，从什么时候起，需要加班加点熬成的订单，我已经能够快速而稳定的解决。曾经让我头疼到暴跳如雷的客户，我也能够和谐的谈笑风生。我还有准备的时间，我享受着自己的变化，我经常在镜子里，路过的商店的玻璃上注视着自己。也许在这最好的一天，我总会遇到他。

　　在未来的某一天，你我总会相遇。

　　哪怕手头的工作越压越重，我也会抓紧一切的机会把所有的工作赶在十二点之前完成。如果晚回去一分钟，也许就会错过他的电话。我想要问他，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春夏交替，那一年的寒流来的又快又猛，冷的人直哆嗦。我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在了围巾里，和朋友并肩走在下班的人流中。

　　“阿文知道你换号码了，他把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我头也没抬，听她继续说，“其实，你要不要试试，他是想和好的样子。”

　　我不带任何情绪的摇摇头，“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不想再听了。”

　　朋友笑话我，“你还真是分了，没给他留面子。”

　　熙熙攘攘的街道，背后突然有个声音，同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请问，这是你的吧？”

　　我茫然的回过头，看到拾起我的工作证的那只修长的手。我觉得有什么在我的胸腔里炸开，一束一束的带着说不尽的欣喜。

　　他对着工作证念出我的名字，“阿容？”

　　我确定自己的妆还没有花，头发也没有乱，我把头从围巾里伸出来，我对他伸出手，“谢谢你。”

　　他转身后又折了回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连朋友都为这蹩脚的搭讪词笑出了声，我在心里默默，是啊，在未来！

　　在抬头的同时，我和他相视一笑。

　　看，我终于走到未来，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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