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生情愫

　　星期六公园里有很多人，不少孩子和家长带着餐布在草地上野餐，还有聚会的大学生，用音响外放歌曲并且拍着手唱歌。

　　年轻、欢乐、阳光，在这一刻成为可以看得见的具象存在。周君英带钟霖来这里，一面是让他放松心情，欣赏美景，一面也是希望他能够感受这些。

　　幸福、快乐，这些词语听起来很情绪化，可是周君英承认，它们是能够让他的病人病情好转的东西。

　　这名苍白忧郁的年轻人，太需要一些阳光了。

　　可是阳光不能靠别人施舍得到，要让他自己学会寻找。

　　确定了目标任务，现在就是实施计划的时候。

　　在两人散步的过程中，周君英要求钟霖描述眼中的景象。风景、动物和人，凡是感兴趣的都可以谈。

　　这个任务不算难，钟霖表述能力很好，能够把看到的景色转化成语言。

　　可是周医生不太满意，因为他的病人有些心不在焉，说着说着，嫣红的嘴唇突然闭拢，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周君英皱了皱眉，牵着他的病人来到湖边，说道：“公园里的景色差不多看够了，我们去划船吧。”

　　钟霖吃了一惊，身体往后退缩。

　　“怎么了，你不想去吗？”

　　“不是。”钟霖嗫嚅道。

　　“可是你的身体反应告诉我，你不想去。”周君英像个铁面无私的法官，毫不留情地陈述事实。

　　钟霖眼中隐隐泛起水意，盯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湖泊，他能够想象到自己掉进湖里被水淹没的场景。

　　这样是很不好的，总是幻想危险的发生，所以才让自己这么胆小和神经质。

　　可是他不敢告诉周医生，因为那样会让对方失望。

　　僵持了一会，周君英丝毫没有退让，重新牵起钟霖的手，说道：“如果害怕的话，就一直拉着我。我会保护你。”

　　钟霖懵懵懂懂的，被牵上了船，像一只河边饮水的小鹿，灵活的双腿时刻准备跑路。然而等到船出发，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脸上便呈现出一种灰心绝望的神情。那张被太阳光照得红扑扑的瓷白面孔，突然流出了更多的汗。

　　周君英能够感到身边人的紧张，他攥紧手心，希望能给对方一点安慰。

　　天鹅船以适中的速度在湖面上行驶，船尾掀起一条浪花，发动机腾腾的响着。湖风不断吹到身上，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周君英坐在驾驶座上，掌握着方向，扭头一看他的小病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发笑，轻声鼓励道：“别怕，把眼睛睁开，这里景色很好。”

　　钟霖眼皮闭得死紧，嘴唇颤抖着，过了一会问，“周医生，你能拉着我吗？”

　　周君英说：“我一直在拉着你。”

　　“不是，不是这样的，是就算死也不会放开的那样拉着我。”

　　周君英愣了一下，意识到钟霖或许想要更多的安全感，他是这么胆小怯懦，仿佛比周围人矮了一截。

　　心里突然有一丝不自然，周君英加大握手力气，让对方能够感受切实到自己的存在。

　　随着一个深呼吸，钟霖慢慢睁开眼睛。

　　水上的风景优美广阔，波光粼粼，周围除了马达的轰鸣声没有别的声音，显得十分安静。

　　旁边也有几辆天鹅船，因为离他们有着相当远的距离，所以不容易受到打扰。

　　两人驶过一片湖湾，到了另一片水域，离出发的地方就远了。两岸青山高耸，在一片凉风习习中，钟霖柔软的黑发被吹乱，像小孩子一样东张西望。

　　他实在有很多幼稚的举动，周君英感到奇怪，这样一朵温室里的花儿，一直生活在温室里面的话，也能够风调雨顺的过完一生吧。钟家那样的家境，自然是条件最好的温室。

　　那么这严重的抑郁和自残倾向，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发现掌心里有些粗糙，刚想要看个究竟，钟霖猛抽回了手臂。

　　他十分警觉地发现了别人的举动倾向，把右手藏到了背后。

　　周君英严肃的说:“让我看看，你好像受伤了。”

　　钟霖姿态抗拒，小声嗫嚅道:“我没事……”

　　这伤是那天晚上钟清彦掐出来的，过了这么久仍然没有消失，周医生看到了一定会觉得奇怪。

　　事实上周君英以为这是他的病人又一次自残行为，他站起了身，来到钟霖面前，表情很温和，“今天你表现得很好，我之前还在担心，突然采取室外的治疗方式会让你不适应，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钟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离自己这么近，有些无措，说:“我知道了，周医生，你能不能……”

　　“所以，钟霖，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吗？”

　　“是——”一个字尚未吐完，钟霖被人一推肩膀，翻身掉了下去。

　　“啊啊啊！”他不会游泳，砰的一声落进水里，慌乱中上下扑腾。

　　嘴巴张开灌进了水，鼻子里也呛水，咳咳咳！耳边一片咕噜噜的声音，仿佛徘徊在死亡边缘。不知过了多久，周君英把他托出水面，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不住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我们不是没死吗？你看就算掉到水里面，也不是一定会死的。”

　　这话太早，钟霖咳得满面通红，鼻腔里进水火辣辣的疼。通过水面看到自己狼狈的倒影，像落水的鸟。

　　“周……咳咳……”钟霖环着男人的脖子，没说一句话又咳了起来。

　　周君英不动声色，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病人体验意外，最好经历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锻炼他的勇气。结果好像弄巧成拙，真的使病人置于险境。身上人剧烈之咳嗽，全身都在颤抖，那单薄的身子，又怎么经得住这样折磨。

　　周君英划到船边，一只手扶住了天鹅船，准备等到钟霖好点就扶他上去。

　　到了船上，两人没有耽搁，马不停蹄的上了岸。

　　周君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钟霖披着，准备送他去医院。

　　钟霖摆手拒绝道:“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全身湿透，黑发整齐的贴在脑后，眉毛仍在往下滴水。虽然披着男人的外套，因为身架子单薄，可以看到里面瘦削的锁骨。

　　周君英劝说道:“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免得肺里进了水。”

　　钟霖用指头抹了抹眉毛，笑道:“我们这样子去医院，人家还以为我是自杀呢。先找个地方把身体弄干再说，反正我已经没事了。”

　　他言语带笑，圆眼睛间闪着光，反而比之前要活泼。

　　周君英少见他这么有主意，于是不再反对，带他回了家。

　　作为一名单身精英人士，周君英的家很是简约开阔，内部装修现代感强，门厅处一面玻璃水墙里可见五彩缤纷的热带鱼。

　　钟霖对那缸鱼很感兴趣，站在边上看了许久，直到他发现周医生拿着毛巾在旁边，竟然也陪自己看着。

　　他不好意思的接过毛巾，笑问:“怎么不出声，这毛巾拿来是做摆设的吗？”

　　周君英回答:“不想打扰你。因为你在聚精会神，这样的状态很好。”

　　他语调温柔，说的话总是这么有说服力。之前钟霖也接受过关于注意力的治疗，听说良好的专注能力能改善自己的燥郁现象。

　　周君英见钟霖擦了头发，身上也干了，到客厅里拉开一张椅子，说道:“好了，今天活动了一天，我们坐下来聊聊吧。”

　　客厅里阳光很好，一套竹编桌椅显得悠闲惬意。桌上一套紫砂壶茶具，钟霖盯着那套茶具，手有些痒。

　　周君英看出了他的企图，说如果他想泡茶自己可以去烧一壶开水，这里有上好的茶叶。

　　钟霖从来不会擅自动别人的东西，就算去了心理诊所，也是小心翼翼。现在他却显而易见的好动，应该是卸下了心理包袱。

　　周君英很高兴，快速将那一壶开水烧好。

　　泡茶过程中，他盯着钟霖泡茶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好看得有些过分。

　　钟霖将茶泡好，一人一杯，随后向后靠在椅背上，满脸的轻松惬意。

　　如果生活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停留在这一刻，让阳光照耀着自己，永远没有黑夜。

　　因为他放松的状态，周君英鼓励他说出心里的想法。

　　钟霖在心里默默想了一遭，最终摇了摇头。他明白周医生的良苦用心，让他经历不同的体验，好的，坏的，最终建立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勇气和信心。可这些都是一时功夫，不可能改变过去以及他将要做的事情。

　　晒着太阳的两人，最终没有说到什么实质性东西。周君英虽然尽力进行了精神分析，钟霖也笑呵呵的配合了，可他的笑容背后反而防守更加严密。

　　下午太阳西斜，这一天的治疗即将结束。钟霖提出告辞，周君英把他送到门口，不死心的说道:“如果喜欢喝茶的话，有空的时候可以来。我这里虽然简陋，茶叶和茶水保证管够。”

　　钟霖第一次听到周医生邀请他做客，有些好奇的问道:“这样不会打扰你吗？”

　　“不会，你也看到了，我是一个人住。”

　　说这话的时候周医生脸上难得现出了仓促和躲避的神情。

　　钟霖呵呵一笑，“好，那我下次还来喝茶。”

　　周君英抑制不住喜悦，虽然这约定普普通通的，对他来说却仿佛意味着很多东西。最直接的是可以经常看见钟霖，他们的治疗每周一次，对他来说却仿佛不够了。

　　周君英尽量平静的道别，“那我们下周再见。”

　　下周治疗时间是星期三，他知道他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他的小病人估计也是这样认为的，很自然的答应。

　　门关上后，周君英皱起眉头，因为刚才分别握手的时候，他又碰到了钟霖手腕上的伤。鼓起了一条肿痕，不知道怎么会弄的那么严重，下次见面一定要问清楚。

　　实际上令周君英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一别之后，却隔了整整半年，钟霖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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