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相思

　　高云苍在京里并未购置房舍，仍寄居在刑部衙门后面，张林初初接手，只觉大事小事一团乱麻，常来请教。
　　这天下午，高云苍被母亲拉着试吉服，高老夫人看来量去，不住说这里小了那里大了，高云苍如同木偶般被她摆弄，劝说：“娘，这衣服横竖只穿一次，大些小些又何妨。”高老夫人道：“这正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怎么能马虎。”仍旧这里拉那里比。高云苍无奈至极，正好张林派人来请，忙借机脱身走了。
　　张林愁眉苦脸满室乱转，一见高云苍，忙迎上来：“大人，本该我上门请教，只是怕老夫人知道不好，你给拿个主意吧。”高云苍沉吟道：“张大人所虑，可是谢远之的案子？”张林拍手道：“正是。”压低声音，“陛下的意思，让卫子英顶了罪罢了，把秦侯爷和安王府牵进来太不好看。此事与卫子英其实并不相干，岂不平白冤枉了好人？”高云苍道：“那么你要秉公办理？”张林叹道：“我哪来那个胆子。秦家和安王府也都不是好惹的。只不过不忍卫子英凭空送了性命。总得想个法两全其美才是。”高云苍道：“就是定了他的罪，人总在刑部大牢里。”公理正义自在人心，纵不能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终要俯仰天地无惧无愧。
　　张林眉花眼笑，连连称是，又说：“大人二十四成婚，我们上上下下都约好了，一齐去喝喜酒，还盼不要嫌弃我们人多，闹得慌。”高云苍笑道：“热闹些好，本该置酒与诸位话别，奈何近来事多，正当同醉。”

　　过了两天，张林会同左少华、景容重审，以卫子英为真凶结了案子。卫子英被判剐刑，二十四行刑。太后恼恨在心，派了心腹跟着谢尚春去督看。
　　安王府只要出脱郡主，顾不得许多。顾永宁更是被蒙在鼓里，瞒得滴水不漏。
　　张林急得跳脚，高云苍亦是无能为力，唯有一声叹息：世上的公理公正，究竟要怎么才能得到？

　　展眼到了二十三，高云苍将婚礼事宜安排妥当，便开始打点行李，他别无长物，就是书多，正和家人王墨一齐装箱，张林同捕快头沈轻笑盈盈地来了，说：“大人这么早就收拾东西了。”挽起袖子上前帮忙。高云苍抬手止住：“收得差不多了。咱们去隔壁坐吧。”
　　三人分宾主坐了，王墨奉上茶，张林喝了一口，笑道：“还是大人教得好，同样的茶叶，我那几个蠢材煮的，只配喂猪。”沈轻道：“我喝着倒差不多。”张林笑斥道：“你？你那嘴就是铁打的，潲水照样喝。”沈轻吐了吐舌头，不说话。高云苍笑道：“恐怕不是我这里茶好，是张大人人逢喜事精神爽。”张林一拍膝盖：“果然给大人猜到了。”压低声音，“今天我去上朝，陛下称病没有出来。”
　　高云苍怔了怔，今上有武功护身，又向来勤政，一年到头，称病不朝的时候实在少之又少，一时也猜不到因由：“想是陛下身体不适？”
　　张林悄声道：“听说是宁妃没了，陛下伤心。”高云苍手一抖，茶水几乎洒了出来，沈轻年轻，对这些宫廷秘闻大感兴趣，忙问：“好好的怎么就没了，事先也没听说有什么病痛啊。”张林道：“我和范公公有些渊源，他告诉了我，今日告诉了你们，可别跟人说。”向门外张望一番，“宁妃自己跟太后认罪，失手杀了谢远之。太后恼怒，赐死了。皇上没能救得，和太后生气呢。”沈轻听过就罢，嘻嘻笑道：“大人，宁妃死了，你高兴什么啊，莫非你也有哪个姐姐妹妹在宫里，凭空去了个大敌？”张林道：“你少胡说八道。我高兴的是谢尚春他们不来监刑，卫子英有救了。”沈轻道：“大人这么说就奇了，反正也有人顶替，宁妃跟太后认罪做什么，莫非她不忍心让卫子英替死，她有这么好心？”
　　高云苍与秦如岭不过几面之缘，并无交情，不过从其行事来看，敢作敢当，必定不肯让人替死，今上手段厉害，太后并无实权，其中曲折，真是不可说了，笑道：“你们今天来就是跟我说这个么？”张林拍手道：“差点把正事忘了。既然他们不来监刑，明天我们人手就空出来了，想去迎亲的队伍里凑一凑热闹，不知高大人肯不肯？”太后怀恨在心，刻意把行刑之日于婚期定在一天，难免不在婚礼上捣乱，人多些，也好办些。高云苍何尝不知，微笑道：“诸位来者是客，宾主有别礼不可废。”沈轻笑道：“我们还没娶媳妇，先看看大人请媳妇也是好的，就怕大人舍不得。”高云苍失笑道：“你的理由真是多。说到这里，还有一事相烦。”
　　三人商议定了，恰好丫环来说：“安王府派人安房来了。”各自散了。

　　谢尚春爱子惨死，做了副上好棺材选了风水陵地，择日出殡，他想也不想，就挑了二十四。
　　当天，他早早起来准备了，看好了时辰，呼喝家人抬着灵柩，直往朱雀大街而去。那是从刑部到安王府的必经之路，他事先打听好了迎亲的吉时，专等着和高家碰头。
　　谢尚春从南至北，算好了高云苍从西往东必定穿过朱雀街，正好在十字路口碰头，再随着迎亲队伍右拐，一齐至安王府门前。成婚遇丧见血，均为不吉，必要触他们这个霉头。他一路都派了小厮前去打探，高云苍果然如期迎亲，已带着花轿出来了，走的是春明街，眼看着就要到了。
　　谢尚春估量着还有半里路不到，紧赶几步就到了，连声呼喝抬灵的家人快走，不想还没过这个街口，斜刺里冲出两个卖柴的，都推着一大车柴火，又被挡住了视线，登时撞到了一起，两车柴散了一地，加上横着的车，把路堵了严严实实。那两个卖柴的跳出来一看，齐声吆喝：“你不看路呀？”揪着衣领互相指责，摩拳擦掌的，颇有打一架的意思。
　　谢府家人上前说：“谨国公府的路，你们也敢挡，还不快让开。”那两人回头一看，忙跪下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这就让开。”各自拉了车子往后退。
　　这时，高家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到了，谢尚春眼睁睁地看着高云苍骑着马，身后一群人拥着喜轿，穿过朱雀街向西而去。
　　那一片喜庆的红色，几乎烧伤了他的眼睛。
　　“把这两个东西给我往死里打。”谢尚春咬牙切齿地喝了一声，立定在那里，不要紧，迎了亲还要回来，安王府就在金景街上，总跑不了。
　　两个卖柴的见势不妙，柴不要了，车也不要了，撒腿就跑，他们熟悉地形，又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堵着路，拐了两拐，就不见了。
　　谢尚春这才醒过味来，沉着脸道：“在前面往右拐，去金景街。”
　　然而一步错步步错，等谢尚春赶到安王府，高云苍早就迎了新娘走了，只是没走来时的春明街，换了条路。

　　安王府的客人并不多，安王和安王妃足可以招呼过来，顾惊涛亲去送亲，幸好一路平安地到了高家。
　　高云苍家里倒是人来人往，喜气洋洋，顾惊涛晃眼过去，大多都不认识，估计是刑部里品轶较低的小官，暗暗感叹：就是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德高望重声名显著，未必便比自己的属下更加仗义。
　　拜完堂，顾永宁由丫环陪着，自去房里歇息。其时已是午时初刻，高老夫人和高云苍并张林等五人陪着顾惊涛吃饭，顾惊涛依礼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告辞。高云苍亲自送到门口，便回和刑部等一齐入席。
　　高云苍向来严谨，众人平时不大敢与他玩笑，趁这个时机，张林领头，一一上阵，轮番敬酒，高云苍当晚大醉，就在书房歇了。

　　顾永宁只带了两个丫环并两对年轻夫妇陪嫁，泽兰、白苏都是她自幼随身的，早得过安王妃嘱咐，心知不必等着新郎，就劝她早些睡下。顾永宁迟疑着说：“我听外面闹得很，高大人似乎醉了。”泽兰道：“醉了自然有人服侍，郡主只管放心。”顾永宁犹豫半晌，叫人备好醒酒汤送去，方才安寝，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要尽到为人妻室的责任，再不能和父母亲人面前一样任性。

　　高云苍醒来时，头还有些痛，眼看天色不早，只得穿衣起床，推门出去，顾永宁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地等着了。高云苍怔了怔，道：“郡主起来了。”顾永宁侧身福了一福，说：“高大人此恩此德，顾永宁没齿难忘，无论高大人作何打算，永宁嫁到高家，便是高家的人，全凭大人安排。”高云苍本打算将她奉为上宾，河水不犯井水地过几年，送回去就算完事，她这么一说，倒不好答了，沉吟道：“郡主既然来了，便同我亲生妹妹一样，有什么事不要见外，只管跟我和老夫人说。”顾永宁道：“永宁年轻不懂事，若是有什么不当，请大人当做自己妹妹一般教导。”她微微抿着唇，低眉敛目，神情诚挚而恳切。
　　恰好太阳从云层跃出，霎时光华万丈，高云苍向东站着，一时被晃花了眼，穿着那条纷纷洒洒满绣百蝶牡丹裙子的少女变得那么熟悉，他心头一个隐秘的角落仿佛被人轻轻揪了起来：“你……”纵然衣锦还乡，纵然位极人臣，失去的也不能再得回来。
　　顾永宁见他盯着自己的裙子，吓了一跳，只当自己穿着有误，还没未出口，高云苍已经恢复常态：“郡主不必多礼，就当在自己家里吧。”
　　高老夫人早已起来了，在正室里坐着等他们来敬茶，顾永宁上前就要跪下，高老夫人一把扶住：“孩子，不用跪了，心意到了就好。”顾永宁坚辞不肯，高老夫人只得让丫环拿了垫子来，才放她跪下。顾永宁举起茶盘，认真地说：“婆婆，请喝茶。”高老夫人接过喝了一口，交到丫环手里，把备好的红包递过去：“地上凉，快起来吧。”拉着顾永宁在自己身边坐了，携着她的手问：“怎么起来这么早，云苍，你早起惯了，把郡主吵醒做什么。”顾永宁忙道：“高大人没有吵我。”高老夫人一怔，笑道：“我这媳妇茶真是白喝了，你怎么现在还叫高大人？”顾永宁抬起眼，也不知如何称呼：相公？官人？高大哥？高老夫人正要开口，高云苍抢先道：“我表字安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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