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相思

　　高老夫人领着丫鬟收点了礼物，又开箱倒柜地翻起东西来，找了半天，得不出要领，叫过乌梅问：“咱们来的时候把上次吏部吴大人送的上用妆花缎子放在哪儿了？”乌梅道：“我记得压在哪个箱子底下，若是要用，我细细的找去。”高老夫人道：“下午能找到么？云苍新任，明天须得去拜见两江总督陈大人，找出来打点了给他送人。”

　　房里摆的三个箱子都倒腾干净了，乌梅想了想说：“厅里还有几个箱子，我往那里找找。”过去翻了半天，总算把缎子找出来，刚要拿去给高老夫人看，忽然瞅见上面生了几个霉点，忙一一细看时，总共四匹缎子，都受潮生霉了，大约是路上淋雨生了潮气，又没及时晒得，急得跺脚，却无法可施，只好实话实说。

　　高老夫人正和顾永宁说话，忙展开查看：“霉得也不大厉害，拿酒擦一擦试试。”乌梅依言擦拭，霉点果然淡了，痕迹却始终不去。
　　顾永宁深知婆婆节俭，便说：“不下细看也看不出，做衣裳的时候跟裁缝说了，不在显眼的地方就是。”高老夫人皱着眉道：“若是自己用，差不多也就将就了。这是要送人的。”

　　顾永宁哦了一声，更加爽快：“我带了几匹缎子，反正用不着，婆婆拿去送人吧。”高老夫人是个爽直的人，点头就想答应，乌梅抢先道：“郡主，那是你的陪嫁，哪有拿去送人的道理，岂不叫人说少爷把你的嫁妆都折了。”

　　顾永宁从不曾想这么多，呐呐道：“朋友尚有通财之义，何况夫妻。再说，不过是小东西罢了。”凭心而论，乌梅对顾永宁并无恶感，只是她那两个丫鬟都不是好惹，就说上次客栈失火，若不是白苏假公济私，拿了许多衣服给锦弦洗，锦弦就不会洗到半夜，最后惹了事，锦弦担不是，白苏还摆出副大仁大义的面孔，几乎将她的肚皮都气破了，不软不硬地说：“郡主身边大小事物，都有人打点，重新找来，反而费事，我刚才看见箱子里有套紫漆茶具，还是新的，不如送这个吧。”

　　高老夫人图省事，颔首道：“好，你先包起来。”顾永宁懵懵懂懂，心道：我就四个箱子，找也不费事啊。闷闷不乐地回了房，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泽兰不知内情，劝说：“郡主，今天太阳好，不如去院子里走走。想不到金陵府衙倒比刑部那里大多了，还种了许多花草呢。”
　　白苏嗤笑道：“傻丫头，你也不想想，京里的官儿，从大学士到各部行走，谁住在衙门里？谁不是自己有府邸的？不像地方，来来往往的，购置了房舍不方便，所以住在后衙。难道堂堂刑部还不如金陵府了？”
　　泽兰笑道：“偏你话多。”又生出一计来，“江南的织造刺绣天下闻名，不如我们出去看看，挑几个荷包？”
　　顾永宁眨了眨眼，说：“安素的荷包还没做完，改天再去吧。”找出针线，一心一意做起女红来。
　　泽兰和白苏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

　　张执节申时初刻就过来了，硬把高云苍拉去赴宴，到了门口下轿时，却不是酒楼，倒像私宅，隐隐可见楼阁树木，牌匾上题了个曼斯园。
　　张执节见高云苍似有疑惑，笑着解说：“这是我一位朋友的园子，我借来做个东道。”一面拉着高云苍往里走，一面说，“名字是他起的，这来历么，大人稍后便知。”

　　里面酒席已摆上了，除了方悟齐卓，另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并浓眉长髯的中年人，他们见高云苍来了，一起起身迎了上来。张执节一一地介绍了，那少年是本地世家风氏的长子风静恒，已中了举人，中年人就是此人的主人，大商贾孙双红。
　　客气寒暄后，各自归座，酒过三巡，众人渐渐熟络起来，孙双红见高云苍不是刻板之人，趁兴道：“我们金陵别的不说，秦淮风月却是天下知名，今天把大人邀来蜗居，不能领略这温柔景象，好在寒舍养得几个歌女，学了几首曲子，或不污清听。”
　　方悟鼓掌道：“正是，正是，有酒无歌，岂不有负斯园斯景。”
　　高云苍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说话。

　　片刻后，进来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柳眉杏眼，肤色白皙，身形婀娜，水绿的裙子衬得她如玉人一般，抱着琵琶，上前盈盈一礼：“小女子遣香，见过诸位官人。”
　　孙双红笑道：“大人喜欢谁的词，柳永的？后主的？或是李易安的？”高云苍迟疑着尚未答话，方悟笑着插话：“哦，莫非是温庭筠的？”高云苍心下大窘，只后悔刚才没有推辞，随口说：“不管谁的，就唱拿手的吧。”
　　遣香躬身应了，在旁边坐下，拨了拨弦，唱了首柳永的甘州令，吐词如珠，宛转动人。张执节等摇头晃脑地听着，一脸陶醉。
　　高云苍少年老成，在刑部时下属敬重非常，哪里敢引他寻风弄月，品秩相类的同僚又比他大了十多二十岁，偶有风流，绝不与年轻人同去，因此出仕五年，不要说访花问柳，连小曲都没听过，今日有人奉承，终究生了好奇，不想听了几句，只觉索然无趣，又怕扫了别人的兴，勉强做出兴味的样子来。

　　最后一个冶字唱完，众人鼓掌称赞不已，张执节道：“歌声曼妙，斯人如醉，遣香果然不负曼斯之名。”遣香站起躬身行礼：“谢官人夸赞。”
　　高云苍却想：敢情这座园子就是为此女建的了，原来是个金屋藏娇的地方，忍不住瞟了孙双红一眼，恰好孙双红正在观察他脸色，目光一遇，他立即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点头微笑。
　　孙双红大喜，暗想功夫果然没白费，招手道：“难得诸位大人赏脸，遣香，你们还不过来敬酒。”

　　话音刚落，遣香果真放下琵琶走了过来，连同屏风后与她和音的四名少女都出来了，均从旁边的丫鬟接了酒，捧在手里，齐声说：“小女子先齐贺各位官人一杯，请。”一仰头喝干了。遣香见高云苍坐在主客位，又满了酒来敬他。高云苍深知越是推辞他们越不罢休，一举杯，便要喝了。
　　张执节起哄道：“且慢，淡酒一杯，有何趣味，不如以歌佐酒，遣香，你不用琵琶，就清歌一曲，给大人下酒，嗯，就唱柳七的归去来吧。”
　　高云苍暗自窘迫，忙说：“柳七的词太过缠绵哀婉，不如唱李后主的相见欢。”柳七的归去来，开头就是一夜狂风雨，花英坠、碎红无数，分明写的是风流韵事，就是此女甘效神女，他也不是襄王啊。
　　遣香笑脸盈盈：“敢不遵命。只是后主的相见欢有两首，官人要听哪个？”
　　不等高云苍答话，张执节哈哈笑道：“傻子，你唱两首，他就喝两杯，你都唱不就是了，难道这个帐还不会算？”遣香笑道：“多谢指点。”起唇从林花谢了春红唱起。
　　高云苍匆忙下没想到这里，心道：两杯就两杯吧，省的他们又打趣，听到胭脂泪时，拿了酒在手里，只等她唱完便喝，不想遣香凑上来，把酒杯轻轻往他唇边凑。
　　高云苍一惊抬头，只见她眼波欲滴，颊上微红，唇角带笑，真个是面如芙蓉，欲语还休，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可惜她没有酒窝。抢先把自己的杯子端起来喝了。
　　那边自有人给张执节等敬酒，他们都是老奸巨猾的人，口中调笑，暗自倒分了一半的心思过来，见高云苍不肯领情，笑道：“遣香，定是你唱得不好，所以大人不肯喝。”

　　遣香端着酒站在那里，垂着头道：“想是小女子的粗嗓陋音不入官人法眼，也不敢敬酒，自罚一杯吧。”她低眉顺眼，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令人心生怜惜。
　　高云苍咳了一声，往房门外瞟了瞟，道：“不敢劳姑娘玉手，我已经喝了。”外面等候的均是各人带来的随从，高云苍只带了个王墨来，张执节暗自奇怪：莫非他还怕小厮看见？向孙双红使了个眼色，孙双红顿时会意，说：“大人的侍从在楼下吃饭，可是有事要吩咐他？”
　　高云苍霁然道：“没有，没有。”像是轻松了许多。当下遣香又引杯劝酒，她看出对方脸薄，便不肯造次，客客气气地举杯相敬，张执节等也纷来敬酒。
　　高云苍喝是喝了，却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眼看着月上中天，已有了几分醉意，开口告辞，孙双红道：“夜深路滑，大人不妨在寒舍盘恒一晚，明日一早回去，料不误事。”
　　高云苍摇头道：“多谢诸位美意。只是拙荆还在等我，我不回去，她就叫人找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边拱手道谢，一边往外走。
　　张执节道：“大人醉了，路上吹了风岂不伤身？我派人回去说一声，夫人就放心了。”遣香不等吩咐，就上前搀扶，高云苍挥手道：“罢罢，你这样的妙人，何必招顿打。”
　　遣香愕然不解，高云苍已踉跄着出了门，众人忙送出大门去，看着高云苍的轿子走远了，张执节立在那里，忽然向孙双红说：“今天见夫人说话很是和气，想不到醋劲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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