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野

　　【1】

　　那是个笑的很羞涩的妖怪，一举一动都透着不安，宛若麋鹿一般。他总是亦步亦趋跟着我，时而心虚的抬起头偷瞄。

　　被这么悄悄关注着很不适应，我扭过头：“阿辰，你不是个狼妖么？”

　　他愣了一会儿才回答：“嗯。”

　　真让人难以信服。我摇摇头，随手扯下一块蓝色的布料，系在他发上，“最近又有人逼你签订契约了是么，带着这东西去告诉他们吧，你是驯兽师泽赫定下来的伙伴。”

　　他低下头支支吾吾地问：“你……你还记得救下我的那晚吗？”

　　我动作一顿，“真抱歉，我得了健忘症。”

　　【2】

　　我讨厌初见阿辰的那一幕。

　　那时，我受一位雇主所托进山寻找一味名“三苦”的药，不幸的是即使手攥着标明了地点的纸，我仍旧迷了路。

　　钻在黑绸上闪耀，狼啼久久不绝。沙克拉莫的山脉，我最不愿意想起的地方。

　　一场斗争在这深山中即将爆发。

　　作为一名实习驯兽师，我很不乐意让自己身处在随时可以被面前仇视双方碾碎的处境之下，尽管我毫无选择余地。短猿和狼妖彼此沉默，不知静寂多久，一声猿鸣响彻耳际，急促刺耳。

　　我颇为震惊的看着蜂拥而至的狼妖和短猿，有一种本能告诉我：如果被发现的话，我一定会死的。这是属于他们的斗争，骄傲的天性使得他们不允许有人来搀和。

　　我藏匿在岩石后瑟瑟发抖。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不打算缓冲一下这肃穆的气氛，就像是嗜酒如命的阿尔德大叔看见了佳酿一样猴急的开始了血腥的屠杀。这以血开始的序幕，必定要以血终。

　　曙光微现，厮杀就此结束。

　　我狐疑地探着四周，发现再无妖怪之后僵硬着走了出来。见鬼的任务！我低声骂着，出于驯兽师的尊敬，我对着这些冰冷的实体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正当我准备离开之际，一只浑身是血的狼睁开了被戳瞎的眼，低低的吼了一声。我扭过头去，一只看不清模样的小狼崽怯怯的从母狼身后被推攘着出来。

　　它的眼底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母狼显然不放心自己的孩子，可我完全看不懂它的情绪。它冲着小狼极尽严厉的吼叫，冲着我的目光又充满了批判与祈求。我过去抱起了小狼。

　　这便是阿辰了。在浴血之地降临的小狼。

　　它辜负了“狼妖”这威风的名声，从本质来讲，这是只胆子不能再小的羊羔。我不得不为它的母亲唏嘘。因为在我的房间里，至今还放置着一只不能再跳动的心脏。

　　——那是母狼最后的哀歌。它要用最后能留下的东西，冰冷的见证孩子的成长。

　　真是抱歉，让您失望了。不过，它还活的好好的呢。

　　【3】

　　初春的阳光，来之不易的珍藏。

　　阿尔德大叔又偷钱去买酒了，他的妻子哭泣了好大一会儿，声音很大。我在这边查看着今日能接的任务，这年头驯兽师至少还能填饱肚子。

　　“叩叩”。

　　叫门的人显然很焦急，一把推开了门，是布诺赞歌那个平常很温和的小子。我诧异的问：“怎么，出大事了吗？最近除了阿尔德一家也没什么事了啊。”

　　他喘着气说：“快去看看，快！阿尔德大叔又撒酒疯了，他要卖掉你的狼崽！”

　　哦，我的上帝！

　　原谅这得了失心疯的疯子吧，他想钱想的发狂了！

　　我匆匆地跟着布诺前往出事地点，十分懊恼。早知道就让阿辰住在我旁边算了，这容易遭受劫难的体制！真令人糟心。

　　小狼妖住在山涧的旁边，他喜欢水。可这离我居住的草屋实在有些远，所幸的是我和布诺的脚程很快，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哪里。

　　阿尔德正憋红着脸拽着身后死都不肯走的阿辰，他费了好大的劲，喘着粗气破口大骂：“什么东西！卖掉你算是看得起你！”他嘟囔着，“真是的，平常看起来蛮弱的，怎么到了这时候就倔得跟头死驴一样呢……”

　　“嘿，阿尔德，你对着我的伙伴做什么呢？”我上前冷笑，“放开你的猪蹄！否则下一秒也许它就真的熟了。”

　　“哦，泽赫啊……”他讪讪的摸着鼻子说，“这时候你不该在驯兽营里工作吗？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我嘲讽他：“也许来晚点儿，这狼妖就会被你‘顺手’牵走了吧？”我将阿辰护在身后，很硬气的抬起胸膛说：“别想打什么歪主意！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吗？没看到他头上的蓝巾吗？”

　　到阿尔德走了之后，我才恍然发觉至始至终这可怜的小狼从未发出一言。他已经快到了化形的时候，在这时心思大乱可是不妙的，于是我拍着它的脸安慰说：“别太紧张，嘿，笑笑。那个醉汉他不会再来了。”

　　它“嗯”了一声，鼻音很重。

　　这可怜的孩子是真的被吓坏了，不过顶着个狼脸表现的很忧郁的模样真令人捧腹。我觉得有必要好好教导它，于是带着它跑到小涧边掬了几捧水说：“知道吗？你的母亲她真是位伟大的狼妖，它在大战之中舍弃了尊严躲在一旁。狼妖可是最注重骄傲的，它们比人类宁死不屈，只是为了你她不肯让你活生生胎死腹中。于是她借着本该早就力竭而亡的身体撑到了天明，就是想要一个人来带走你。”

　　我笑笑说，觉得这话题挺悲哀的：“所以我给你取名‘阿辰’。晨曦将至，世间哪里还有污秽呢？哦对了——你母亲的心脏还在我的房间里，她还在看着你长大，陪着你笑呢。”

　　阿辰不动。不过它的眼睛闪烁了下。

　　三年了……捡到它已经三年了，它还是像初见之时一样胆小怯懦，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眼神清明的就像是这水一样。

　　我说：“走吧，该准备你化形用的东西了。”

　　阿辰轻轻咬着我的衣摆。它唱到：

　　“The trees they grow high, the leaves they do grow green.（树在长高,叶在变绿）

　　Many is the time my true love I've seen.（许多次，我看到他的可爱）

　　Many an hour I have watched him all alone. （几多时，我独自对他长久凝视）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他还小，但他正在长大）

　　苏尔兰民歌，我记得。

　　阿辰看着我。我就像是歌曲里的那个父亲，爱的深沉，而被爱的那个人总是不解。

　　我不轻不重的拍着它的脑袋：“小鬼，最近都想着什么呢？明明狼族的春天还没有到啊。”

　　它哀怨的瞪着我，赌气的转身，尾巴轻轻扫着。

　　我转过头去，微风抚颊，眼圈红了起来。

　　真是个糟糕的夜晚。

　　【3】

　　这几天过的真让人心惊肉跳。

　　更重头的戏在后头，布诺赞歌第二日竟然带了几只蒸熟了的羊羔过来敲门，面对着还未睡醒的我，他真挚的目光扫了屋内几眼，哦，抱歉污染了您的眼睛。

　　“早上好泽赫，”他笑着说，坦坦荡荡，“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也该考虑下婚事。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揉着眼睛说：“什么？对不起风太大。”我关上门，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你也该明白的，嗯，风大的悲哀。”

　　“那是什么？”他懵懂的问。

　　“意思是什么都听不清楚，笨蛋。”我撇嘴扑到床上，真是个糟糕的早晨。算了，还是先想想明天狼崽化形的事情吧。化形的丹药已经齐全了，就差定契约了。

　　一般驯兽师会先用较为充足的时间和他们日后的作战伙伴促进感情，毕竟在化形之时，默契越大，那么成功率越大。而且契约也一定要在化形的时候定。和未成年的凶兽定契约？呵呵，一不小心就吃了你你敢冒这个风险吗？

　　这也是阿尔德想要卖掉阿辰的原因：即将化形的狼妖在整个贸易市场上也是很稀缺的。

　　事不宜迟。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踌躇，无意识的扫了一眼母狼的心脏，咬咬牙，也就去和阿辰说了这件事。

　　仍旧有些抑郁的小狼表示：“没问题，都交给你了，别打扰我思考人生。”

　　我突然有了一丝被冷落的无奈感。

　　化形的时间定在晚上子时，月朗星疏，泛着莹白色的光芒。

　　我很紧张，当事人嘲笑我说：“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最近它别扭得很，总是一幅不愿意搭理我的样子，估摸着是狼族的青春期到了。

　　我表示同意，于是自个儿不紧张了，完全替它紧张。我说：“早知道就答应布诺的求婚了，至少比现在陪着你这个倒霉孩子强。”

　　阿辰哼哼说：“他从前就不大看得起你，现在找你结婚，居心歹毒。”

　　又别扭了，真像只踩到尾巴的猫。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4】

　　时间到了。

　　子时将近，月色大满，耳边圣歌响起，缥缈幽幽：“地狱的门在圣徒的吟唱中打开，恶魔在人心中浮现，是谁祈祷着这一切……”

　　我平静的说：“我主赐人予以福泽。”

　　阿辰抬起爪子疑惑说：“这是什么圣歌？真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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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每个害羞的孩子毒舌起来都这么厉害？

　　我不理会它，将手置在它的额头上，五角的阵图绽放光芒。它睁着眼，自此以后，便可以化作人形。关键之时，我贴在它耳边轻轻的说：“长大之后，别回来找我了，知道吗？”

　　看着那稚嫩的脸庞逐渐清晰……

　　看着自己的身形开始变得虚无……

　　我从未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他的发是那么的流连。他的发上还有着我亲手系上去的蓝绸带，我笑笑唱到：

　　“I'll tie a blue ribbon all around his head.（我要用蓝绸带缠上他的头）

　　To let the maidens know that he is married.” （告诉年轻的女孩, 他已经结婚）

　　“离开吧。”我终于说出了压在心中许久的包袱。

　　他的神色变得惊恐，用力想要去拥抱我，结果只穿过稀薄的空气。

　　身后姗姗来迟的阿尔德不敢置信，布诺赞歌扶着他悲痛地说：“混蛋……泽赫她骗了我们！”

　　【5】

　　我离去之时，是他在月光中浴血重生之时。

　　阿尔德和布诺赞歌的命将成为这英俊狼王的饲料，也许味道不怎么样，却足够让他铭记一生。

　　我，也是。

　　当年短猿和狼族本应和谐共处，他们不该有什么交集，却因为阿辰而反目成仇。它是世间一切的撒旦，是一个能杀死所有东西的恶魔。

　　只不过因为它的母亲不允许，所以它很乖，一直像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直到战争开始，便有狼族反咬了它的母亲一口，他们也不容忍一个恶魔生活在自己的身边。狼母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紧紧的护住自己的还在，她悲拗着，为自己死去后即将被杀死的孩子。

　　奄奄一息之际，阿辰终于在懵懂中爆发。

　　而我则站在地狱之中去迎接着我的王。

　　它该是这个世界的王，孤独而凄凉。刹那间，我不由自主。

　　狼母复杂的看着我，最后，它选择了自己的私心：让它的孩子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于是它给了我那颗心脏，熟悉的气息让阿辰平静下来。

　　从此我给他取名阿辰。

　　于是我多了个亲人，我这个为人所嫌弃的孤儿，终于有了个依赖的存在。

　　晨曦将至，世间的污秽为您用血所熄灭。

　　您本该属于那个最顶端的位置，不应该为我停止步伐。我所火热崇拜的王，让阿尔德和布诺赞歌献祭吧，为他们想要卖掉您的愚蠢想法付出代价。

　　嗬，布诺那个蠢货还想要和我结婚来诱惑我把您给他，我多愤怒！

　　您是王！

　　我最伟大的王！

　　原谅我，给不了你最后一个拥抱……

　　哪怕，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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